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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屏风上的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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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多菲的表情很淡,苏既白却有些不忍:“后面那一句你妈妈没有说过吧?”
她扯出一个笑,摇头说:“没有,但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她和爸爸对彼此的爱都很少,比起爸爸她爱我,比起我,她心有别属。我小的时候希望他们能更爱彼此一点,因为周围的人都说我是妈妈爸爸爱情的结晶,如果他们渐渐不爱了,我该怎么办呢?后来我终于想明白。其实夫妻之间,有那一点点爱就够了,不是吗?”
苏既白说话像在叹气:“你这么小的脑瓜里,怎么负担了这么多东西?”
裴多菲笑笑,吃掉鸡蛋的蛋清:“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他们的爱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吗?”
她继续说:“有天晚上我肠胃不舒服,打开房门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我以为是他们忘记关了,我走到墙角,却发现妈妈窝在沙发里哭。我没有打扰她,径直去了洗手间,出来发现妈妈不在了,灯还留着。茶几上叠着一堆妈妈在看的书,我去翻了最上面一本,有几页的褶皱很明显,我一翻就翻到了,上面湿哒哒的,滴了几滴眼泪,书脊上还夹了一个书签,我知道妈妈一直在用那个书签,但那天晚上,我才认真去看了上面写的什么,是张爱玲《第二炉香》里的一段话。妈妈带我读过。”
“我小学的时候问过阿婆,妈妈为什么嫁给爸爸。阿婆说,是因为爱。我说,可是我只感觉到一点爱,那么一点点的爱竟然足够让他们交付余生吗?阿婆说,不是的,他们一开始很相爱的。”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整合另一个的人生。她用筷子把吐出来的蚵仔壳堆叠在一起,一层一层压下去,把故事码放整齐。
苏既白没有讲话,他的直觉告诉他,此刻他应该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在码到第七个的时候,蚵仔壳散落一桌。
裴多菲抬眼,看向苏既白,他的眼神温和而宽厚,像一本无字的书,等她开口,把积压多年的心事倾泻而出。
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她不愿再矫饰了。她要把事件原原本本串联在一起,而不是用主观感情造一场罗生门。
“爸爸妈妈在厦门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但是我阿爷很反对,因为爷爷觉得妈妈太优秀出挑,爸爸镇不住,男人还是得找个勤劳务实的女人。但爸爸还是违背了爷爷的意愿跟妈妈求婚了。
一开始妈妈没同意,因为她觉得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不想被婚姻锁住。但爸爸说,他不会成为她的负累和枷锁,他是她的底气和后盾,所以她可以放心飞。爸爸具体怎么说的,阿婆没有细说,但一定是能足够打动妈妈的话。所以他们结婚了。
婚后爸爸被南港一家互联网公司录用了,不久后妈妈收到了北京一家出版社的录用通知。妈妈非常兴奋地告诉爸爸这个好消息,但爸爸说北京生活压力太大了,而且他们刚结婚就分隔两地,他不想跟她分开。我想妈妈当时应该很错愕,毕竟当初求婚时,爸爸信誓旦旦说会永远站在背后支持她的。她没想到这么快他就食言了。爷爷知道妈妈要去北京很气愤,指着鼻子骂爸爸说他娶回来一尊大佛,说妈妈这种心野了的女人放到外面去,指不定哪天带回家一堆野男人。
爸爸这辈子被爷爷压惯了,一开始反抗爷爷的心气全无,完全听进去了爷爷的话,去劝妈妈跟他一起回南港工作,结果他们大吵一架。妈妈是个倔脾气,她决定好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可是好巧不巧,阻止她的人来了,妈妈怀孕了,嗯对,就是我。这对妈妈来说无疑是一场噩耗,她的计划只能推迟,但一推再推,推到我学会走路,上幼儿园,小学毕业,她都没能去成。婚姻真的成为了她的枷锁。而我是她被迫吞下肚子的钥匙。
后来我开始读寄宿学校,妈妈想重新拾起她被迫丢掉的人生,跟爸爸说她想考北京的大学,读研深造。爸爸也不反对了,跟我说以后我可以和妈妈一起在北京上大学,然后我们一家人再在北京买个房子。妈妈很生气,因为我当时才上初中,她要等我的话还要等六年。
爸爸也很生气,说妈妈对孩子不负责任,只顾着自己。妈妈就拿当初爸爸求婚时说的话来责问他,爸爸却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我们要为小孩子考虑,我们都不年轻了。妈妈就崩溃了。我爸爸当初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呢?是用荷尔蒙说的话,还是用脑子说的话呢?我不知道。”
“所以到最后,我不期待爸爸妈妈相爱了,我期待妈妈某一天会远走高飞。我跟妈妈说,她可以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再需要别人的照顾,我希望妈妈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她想去的北京。妈妈抱着我哭了。
可是妈妈还没到那一天就选择放弃自己了。妈妈又怀孕了,她偷偷去医院做人流,被爸爸同事撞见,消息很快传到爸爸耳朵里,那一次爸爸发了生平最大的一次火,把家里砸得稀巴烂。但妈妈那天却很平静,谁说话都不理,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周末放学回家我问妈妈,安娜卡列尼娜最后我在轨道上时,有想过一次爬起来吗?妈妈面无表情地说没有,第二天,妈妈就用衣架把自己吊死在阳台上了。”
“那天早上太阳特别温暖,是南港难得的晴天,我是第一个发现妈妈的,我站在阳台上好一会,看着阳光穿透妈妈的卷曲的头发和薄薄的耳蜗。妈妈挂在蔚蓝色的天空上,就像绣在这块蔚蓝色屏风上的鸟,在朝阳里渐渐褪色。”
“苏既白,我是不是爸爸的帮凶?如果没有我,妈妈其实可以走的很洒脱,对不对?”痛苦渐渐爬上裴多菲的脸,她像一只陈旧的骨灰盒,被人为打开一个缺口,风一吹,白色粉末如细雪一般坠落,仔细去看,雪中密密麻麻的混着许多碎骨。
“你不是的,多菲。”苏既白的声音沉静如水,润物细无声地安抚着她,“没有你,你父亲永远会有下一个借口去剥夺你母亲的自由。”
裴多菲又问:“你知道我爸爸怎么死的吗?”
她说下去:“妈妈去世不久,爸爸悲痛欲绝,也用她的方式离开了,在阳台的同一个位置。我好纳闷,爸爸看起来并不爱妈妈,她否决了妈妈的一切,否定了妈妈的全部人生,为什么到头来最不知悔改、最痛苦的人是他?为爱妻殉情的人也是他?”
苏既白说:“你母亲死掉是以他妻子的名义死掉的,不是以北京某所出版社的员工、北京某所大学的高材生死掉的。他痛悼的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那位叫司蛰的女士,而是[他的妻子]这个符号。他殉的不是司蛰女士,是他自己。”
裴多菲说:“妈妈总说他们就像菲兹杰拉德跟海明威,我现在倒觉得这句话都是妈妈在麻痹自己,妈妈是菲兹杰拉德,但爸爸或许连菲兹杰拉德是谁都不认识。”
苏既白说:“但你认识。”
在苏既白口中,她成为了凌驾于妈妈、爸爸、菲兹杰拉德、海明威之上的主语。裴多菲大脑当机,条件反射地反问:“我认识有什么用?”
苏既白不紧不慢说:“你做很多事情时,或者每读一本书时,都会有她的影子。”
裴多菲眼神颤了颤:“我每读一本书,都会想起她被绣在蓝天上的样子。”
“你用了一种书面而隐晦的方式来形容她的不幸,这就是她的影子。”苏既白依旧定定注视着她,他继续说下去,好像在为她的一小段人生做注解,“她让你在直面痛苦时,可以沉浸在美好而绚丽的譬喻里。你感受到痛苦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痛,而是去用张爱玲、福纳克、托尔斯泰,或者更多其他人的方式书写。你的痛苦变成了她的修辞。”
裴多菲眼里满是震愕。他们不过相识两个月,但苏既白仿佛已经将她悉数看透,就连她用文字做的矫饰,也被他轻易看穿。
“这张机票我得来的太轻易了。”裴多菲从口袋里掏出刚刚说话时被她捏得发皱的蓝白色机票,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你说,我妈妈会替我高兴,还是会更恨我呢?”
苏既白不解:“她怎么会恨你?”
“她不恨我的话,就不会以她的生命为代价来惩罚我。她知道我有多爱她,她知道她死掉真正痛的人只有我一个。”说到这句话时,裴多菲的眼泪终于顺着哀戚的面庞落下,掉进金灿灿的面汤里。
“多菲。”他叫着她的名字,以一种无限包容的,与男性气质大相径庭的母性的爱,为她拭去眼泪。
裴多菲笑着哭:“就是这个眼神。”
苏既白指腹贴在她眼下,盖住那块红色小胎记:“什么?”
“我妈妈怜悯我时,也是这个眼神。”裴多菲脑袋往后靠了靠,离开他温热的指尖,但她能感觉到她的胎记在发烫。
“为什么是怜悯呢?”苏既白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才收回。他的睫毛往下压了压,像收到一半被卡住的雨伞,“这是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