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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机票 ...

  •   苏既白有一搭没一搭揉着噗噗头顶的一圈毛,朝裴多菲走去:“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的。”
      裴多菲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懵转头:“什么?”
      苏既白笑:“让你哭着回去找他的机会。”
      “他就是个疯子,你别把他的话放心上。”她两腿交叉站着,身子斜靠在门框上,见他走近,伸手戳了两下噗噗的鼻子。
      他将噗噗抱得更凑近了些,说道:“他那句话说的其实也不错。”
      “啊?”
      “骗身骗心、骗财骗色的人很多,所以你要小心。”噗噗被裴多菲逗得打了两个喷嚏,苏既白停下手中动作,补充道,“连来青都不要信得太深。”
      裴多菲收回手,眸子里闪着幽微的光:“你呢?”
      苏既白微怔:“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她的眸底闪烁着一种期待下雪的眼神。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我说过,男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苏既白轻轻点头,似乎在认同裴妈妈说的话,又问:“你爸爸嘴里也没有吗?”
      “他曾经跟我说如果我考上北京的大学,就给我在那里买一套房子。他食言了。”裴多菲手指扣着木质门框上被某种鸟类啄开的一道口子,扣得指甲里全是屑屑。“不过我也没有考上,我们扯平了。”
      “那你可以对我放一百个心。”他说着,弯腰把噗噗放下,大手伸过来,将她脏兮兮的小手合握在掌心,用指腹轻轻揉着她的。
      裴多菲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又被他按回去。她忽然想到一个中医的词,也是语文的词——十指连心,苏既白刮的是她的手,颤抖的却是她跳得不太规律的心脏。
      她强装镇定地问:“为什么?”
      苏既白低头吹掉一部分碎屑,然后,脸蛋保持着这个高度,抬眸看进她眼底:“因为我一定会陪你去摩尔曼斯克。”
      他的眼睛像摄影机的暗房,眨一次眼,就是按动一次快门,英文里拍摄被翻译成“shoot”,但当shoot被翻译成中文时,“拍摄”的后面往往跟着另一个词语——“射击”。
      她像二十世纪初不认识摄影机的老古董,误把按下快门后的巨响当成一场小规模的枪杀,她被shoot到了。

      如果这时候来一阵风,他们的发丝会纠葛在一起。

      日落时分,来青给裴多菲送来一张后天从厦门飞北京的机票。
      她手轻握着这片易碎的蓝白色纸条,仔仔细细阅读着上边红色印字,读一遍不够,要两遍、三遍,直到把她往日最熟悉不过的汉字读到陌生,读成晦涩的部首、偏旁、符号。
      比高考答题卡还要轻薄窄小的一张机票,竟沉重过她从小到大教科书加教辅材料加试卷加默写本加错题集加课外习题加必读书目的总和。

      这晚,裴多菲打开了阿婆的房门。
      熟悉的玫瑰雪花膏的味道攻击的不是她的鼻腔,而是泪腺。
      嗅觉的记忆比任何其他感官的记忆都更加深刻、绵长,比如,妈妈第一次带她吃的劣质奶油蛋糕,她其实早已经把塑料味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仍旧会记得,打开包装盒是闻到的浓郁奶油味。
      她怀疑苏既白那晚买的跟妈妈买的是一个蛋糕师傅做的。
      比如阿婆被打捞起来后,散发的难闻的水草味和河泥味道,她现在想起,仍会干呕不止。
      河水味是阿婆的死,玫瑰味是阿婆的生。
      在这间房屋里,阿婆永远活着。

      梳妆台前放着阿婆的黑白照。裴多菲不懂为什么人死后一定要灰掉,好像世界上所有颜色都无法将她挽留了。
      阿婆的被褥叠的很整齐,床尾放着一只燃烧掉一半的蚊香圈,梳妆台的瓷白色花瓶里插着一只看不出品种的毛线做的花,是裴多菲幼儿园时的手工作业。
      房内的一切都是活的,只有阿婆是死的。
      死在理山的母亲河里。

      剥夺掉一个人的生命,竟比去派出所剪掉身份证的一角还要轻易,阿婆如此,阿公如此,父亲如此,母亲也如此。

      她手里的机票已经皱的不成样子,眼泪滴落、炸开,最小面积的烟花。
      最无声的葬礼,最后的告别。
      她将阿婆的照片擦拭干净,放回桌面,与毛线画紧贴在一起。把机票展平,叠好,放进上衣口袋,擦掉眼泪,再次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苏既白。
      裴多菲下意识回避他视线,吸了吸鼻子道:“你站在这干什么?”
      她的眼眶又红又湿,眼白渗着点点血丝,像一颗早熟的荔枝。
      苏既白轻皱一下眉头,嗓音里带着一些安抚味道,温声说:“晚饭做好了,来吃吧。”说完,他便转过了身。
      裴多菲跟在他身后,悄悄抬了眼。
      他耳鬓的发微微汗湿了,耳轮一圈微微发红,像蓝雨蜗牛的壳。
      与他走进厅堂,她才出了简短的一声:“哦。”
      她总爱把犹豫不决装作反应慢半拍。

      两碗蚵仔面。小葱面条,一清二白。蚵仔壳张开,微微冒着热气,像北方冬天说话的嘴,弹舌间,人面模糊,吞云吐雾。
      她搅动一下筷子,将上层未沾汤汁的面条翻下去,却翻上来一颗荷包蛋。
      裴多菲动作顿了顿,低下头唆了一口小蚵仔,热气缭绕间,她想起了初二的早餐时间,她和室友一起在学校食堂吃蚵仔面,吃着吃着,室友笑得很荡漾。裴多菲问她为什么笑得这么惊悚。室友神神秘秘地拉住她衣领,红着脸伏在她耳畔:“你有没有觉得吃蚵仔的过程好像舌吻。”
      裴多菲很仔细地与那天她与苏既白的吻做了比较,触感、温度、心情完全不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她有吃掉蚵仔的欲望,含住他舌头时,也有吃掉苏既白的欲望。
      苏既白见她只吃了一口,就一直在出神。他安静观察了几秒,没在她脸上读出太多负面情绪,只是单纯在发呆而已。他松了一口气。
      裴多菲回过神,下意识抬眼去看苏既白,结果好巧不巧撞上他视线。她心慌了一下,筷子刚夹住的蚵仔就这样掉落了,她低下头去碗里捞,但又觉得这样会显得她很心虚,于是她复抬头,直迎他眼睛:“苏既白,你在看我吗?”
      苏既白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少女的目光是世界上最直白的东西,他从中可以读到无数个矫饰过重的自己。但他宁愿一直矫饰下去:“我在想,我应该是厨艺不精,才让你在吃饭的时候都走神。”
      这回换裴多菲发愣了。她手捏着筷子,不安得戳着金灿灿的汤里飘着的蚵仔壳,眼皮垂下去,露出好看的双眼皮褶:“没有,很好吃。”
      苏既白笑了:“我还怕盐放少了。”
      裴多菲知道,他得出的这个结论是拿他跟她作比较得来的。她平常做饭总会做咸一些,因为阿婆生了病,味觉失活,正常的盐量她吃不出味道。
      她很长时间没吃过咸淡刚好的菜了。
      “味道刚刚好。”她说完,连忙吃了一口,证明她说的话,暖汤入胃,她舔了舔嘴边水渍,又补充道,“有妈妈的味道。”
      裴多菲说的是实话,因为她的母亲,伟大的司蛰女士,做蚵仔面也不爱放盐,还会在里面打一个鸡蛋。
      裴多菲一度怀疑,苏既白是她熬完不算长人生,弥留之际躺在床上的临终幻想,不然为什么这么突然闯进她生命,毫无怨言的陪在她身边呢?他总让她想起她的母亲,甚至连眼睛都那么像她。
      对苏既白来说,“妈妈的味道”无疑是最高的嘉奖,他笑容渐深,纷纷扬扬,不是雪的笑,是春天梨花的笑:“我怎么可能有你妈妈做得好?”
      裴多菲戳破荷包蛋的膜,蛋黄流出来,像她弄翻了妈妈的指甲油。她用筷子尖搅了搅,模仿小毛刷沾指甲油的动作,笑着说:“我妈妈听见你这么夸她一定会很开心。”
      “为什么?”
      “因为她只会做这一道菜。她很喜欢做饭,但做其他菜都没什么天分,只有蚵仔面做得有味道。一开始爸爸会夸她,但后来她一直都只会做这一样,爸爸就很少夸她了。”裴多菲回忆起她的母亲时,嘴角永远带着一点婴儿般的笑。
      昏黄的灯光下,她嘴角暗下去的小阴影里,有一点蓝。
      苏既白问:“你爸爸吃腻了?”
      裴多菲摇头:“不是。因为爸爸很会做饭,他吃过太多好吃的东西了,一碗蚵仔面在他眼里只是可以换算成钞票的商品而已,他的头脑很理性,就好比你第一次做对一道算术题,他会给你鼓励,夸奖你赞美你,但下次遇到相同类型的题目,再做对,就不会得到夸奖了。”她沉默半晌,似乎在思考下一句话的准确性,但眼前的人给了她过多眼神,他的眼神是一种许可——她可以一直说下去,也像一种诱导——她的心将在她不知不觉间在他面前和盘托出。
      裴多菲从来都觉得,语言的袒露是一种更深刻彻底的性暴露。
      她选择继续说下去:“其实我觉得爸爸妈妈心里一直在较劲。”
      苏既白静静地注视着她:“较劲?”
      “他们在比谁对我更好,谁在我心中位置更重要。爸爸的厨艺总压妈妈一头。但我妈妈很聪明的,她读过很多书,也爱带我一起读。但爸爸老说,不要给小孩子看太复杂的书。妈妈就不乐意了。妈妈跟我说,她跟爸爸就像菲兹杰拉德跟海明威,他们是彼此的假想敌,又是对方的填充剂。”
      “说完妈妈就更生气了,因为海明威和菲兹杰拉德至少是文学的同谋,她和爸爸同谋的是什么呢?反正显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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