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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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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绯丽家在小镇与市区接壤的一处僻静别墅区,外车开不进去。裴多菲解开安全带,余光看见苏既白也正欲解。
裴多菲轻皱眉头:“你不用陪我。”
“咔哒”一声,安全带弹回卡扣,苏既白淡淡道:“我下车透透气。”
“哦。”她自作多情了。
虽说是别墅区,但从这里一眼就能看见远处如鱼齿般的群山,被嵌合在吞云吐雾的牙床里,一副要将天空要个口子的架势。
那一定是女娲都无法弥补的一道口子。
她想,若天真的补不完,世间便少了一块投胎转世成贾宝玉的顽石,少流一生泪,少写一篇《芙蓉女儿诔》,少撰一部《石头记》。
她的视线回到苏既白身上,他清白的像一锅顺德毋米粥,微微冒着白气,一口下去,才发现是一堆亚热带罕见的雪。
裴多菲真怕他下一秒就化掉。
“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你透气完就走吧。”
“公交站离这里很远。”他刚刚留意过,从最近的公交车开到别墅门口,花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裴多菲笑:“能有山路远吗?”挎包的肩带搅在了一块,她用手顺了一遍又一遍,“苏既白,你不用等我。”
上次来这里还是去年沈炼过生日的时候,几十号表亲旁支齐聚一堂,只有她一个扎眼的外人。
裴多菲在高大的红漆拱形门前站了一会,她调整好呼吸,蜷起的食指还未落在门板上,又被她收回,她往右边挪了几步,按响一侧的门铃。
开门的是叶绯丽,褪去一身旗袍,着一身翠绿色丝绸段子,半扎的卷发如草书一样流下来,锁骨处架着一串金鱼吐出的气泡似的珍珠,每一刻都印着她的脸。她的衣衫说不上整齐,口红漏出唇线,像劣质宣纸上书写时洇出的红墨水。整个人身上都是下过雨的痕迹。
而在她的背面,墨绿色沙发的一端,侧躺着一个穿鹅黄色吊带睡衣的女人。她们有着同样的卷发,同样的锁骨,同样洇湿的唇。情如姐妹,一对工整的粉彩盘口瓶。
裴多菲很快意识到自己撞破了一桩隐秘情事,问安的话哽在喉咙口,早早打好的腹稿凌乱成被语文老师勾满语病的错题。
大人仿佛永远有旁若无人、为所欲为的权利,他们明目张胆地展现曲线、欲望、恶意,他们放肆地在不通人事的小孩子面前享受暴露的快乐,总是居高临下地认为小孩子不懂,更不会质问。
可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
叶绯丽眼角还残留着一点结成痂的媚,声音却泰然自若:“多菲?好久不见。”
“阿姨,早安。”裴多菲带着笑礼貌问好,她不想逗留太久,速战速决最好。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沓牛皮纸包好的钞票,递给叶绯丽,“和上次的钱加起来一共五万块,我欠沈炼的已经还清了。”
叶绯丽伸出带着金钏的那只素手接过,眼里有一种淡泊的慈母的光:“这么短的时间凑这么多钱,很不容易吧?”
“还好,我找了份好工作,老板也敞亮,给我预支了薪水。”裴多菲撒了个小谎。工资是剧组正常发的,她也不情愿跟不相干的人讲她去演戏的事。
“这笔钱我替小炼收下了。”她的指尖轻轻扣住牛皮纸边缘,淡淡的弯眉被拉直了一点。作为一个体面的贵妇人,她必须再说些话,让她们维持表面的融洽,“希望你能往前看,忘掉不愉快的事。”
叶绯丽的姿态还是那么端庄、高雅、矜持,尽管她的头发乱成一团,她的嘴唇留下了别人的唇印。
裴多菲嘴角弯了弯:“阿姨,我这个人比较记仇。”
叶绯丽轻叹一口气:“我明白。”她略施粉黛的眉眼敛下去,像背诗的表情,“那天回家后,我跟沈炼父亲电话里商量了很久,已经决定把他送去国外念书了。”
裴多菲没有过多惊讶的表情,对于沈炼的事,她永远缺乏好奇心与热情,她笑着寒暄,也是结语:“我祝他学业有成。”她停顿了几秒,余光带到一点叶绯丽背面的沈如云,眼尾翘起一个读宫廷野史才会出现的弧度,“也祝阿姨幸福美满。”
叶绯丽的胸脯小幅度地起伏了一下,贴着她锁骨的珍珠项链也跟着翻涌,饱满到圆形方程式的形状,有种欲被锁骨挑破的感觉。
她的窘迫是一串精挑细选的珍珠。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三秒,三秒过后,叶绯丽又皈依了她的假面,她笑着,眼下细纹如织:“谢谢。”
现在裴多菲是真的如释重负了。
阿婆走了,她的债已经还清,理山还有什么她可留恋的吗?
她很小的时候就很理解舅爷爷舅奶奶们当初的选择,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走出去,只有阿婆,傻兮兮的阿婆,守着她的过去,在山里苟延残喘,夙兴夜寐,清贫了一生,孤单了一生。
门外的黑色吉普已经没了踪影,裴多菲默默扫了一眼它刚刚停留的位置,就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了。
还没走出二里地,她就看到那辆车迎面朝她开过来,再一次,稳稳停在她面前。
裴多菲这次是主动上车的。
在暑意面前她的志气不值一提。
她额头出了不少汗,滴进眼睛里,酸涩地睁不开,她用手揉了揉,忍不住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苏既白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到后座抽出两张面巾纸递给她,随口说道:“门口不让停车,所以我开车绕了草坪几圈。”
“......”他是不是存心让她愧疚。
裴多菲有些郁闷,她已经很努力跟他保持距离了,但每次看到他伸过来的手,还是会忍不住去牵。她头朝着窗外,出神很久,眼前飘过了什么一概不知。
早晨九点,街道开始变热闹,,自行车、电瓶车、三轮车、拖拉机、行人拥挤在一条不太宽的路上,让苏既白的四驱车寸步难行。
他踩着刹车,一寸一寸挪着,一声喇叭都没摁,脾气好得不行。
耳边响彻各种车的鸣笛声,夹杂在里面的店铺叫卖声轻得像一小串呼救。
苏既白的声音比呼救的频率低,很轻,但她听得最清晰:“你的事,都处理好了?”
裴多菲点点头:“处理好了。”
苏既白也点点头,又问:“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裴多菲笑:“只有两个阿姨在家,她们不会为难我。”
“那个人呢?”问出这句话时,他的语气是迟疑的。
裴多菲没有避讳那个名字,坦然道:“沈炼啊,他要出国了。”
苏既白紧扣住方向盘的手松了松嘴上说着:“别是骗你的”
裴多菲窝进座位里,头歪向一侧,无所谓地说:“反正以后都没关系了。”
苏既白笑答:“好。”
裴多菲莫名其妙道:“好什么好?”
他没有回她的话,头偏转一个角度,像是被什么吸引了视线。裴多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家卖金鱼的店,特意放在歪头招揽生意的蝴蝶鲤,确实很显眼。
她想起第一天见面,他就送给她一只蝴蝶鲤,仅仅是因为他看见了鱼缸里翻肚皮的死鱼,仅仅是因为他在开车时多看了一眼。
裴多菲忽然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蝴蝶鲤吗?”
苏既白诧异道:“我以为你会讨厌。”毕竟他亲眼看见她不留情面地扔掉了那条鱼。
裴多菲睫毛轻颤着:“我不讨厌的,我只讨厌沈炼送的。”
“我在市里上高中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看过国家自然博物馆的照片,一整墙的蝴蝶鲤,特别好看。老师跟我们说,高二下学期有机会的话带我们去北京研学。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苏既白平淡的语言里有种安抚的味道:“现在不需要谁给你机会了,你可以自己去了。”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荔枝味、苹果味、草莓味、青提味,这是黑白色块的他,难得的色彩。
裴多菲挑了一块荔枝味的攥在手心。他用来克制戒断反应的糖果,也是他的另一种瘾。
终于开出热闹街区,行道树多起来,阳光从叶缝中筛下,落在苏既白青筋凸起的手背,像一页正在燃烧的书法纸,让裴多菲有一种肆意誊写的冲动。
她不贪多,只取《心经》一句:“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像毛笔反复写“竖”的笔划,收笔时有一个漂亮的小笔锋,在裴多菲的注视下,他写了无数个“川”。
应该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停止了敲击的动作,最后一个“川”字没写完,遗留一个部首的“刂”。
裴多菲轻皱眉头。她不是那种为了避谶就从来不写“死”的人,她只是不太习惯接受文字书写上的错误。
又开进一条闹街。苏既白自然地把脚放在刹车上。手指又敲击了一次。
完美的“川”。
裴多菲这才将视线移开,去看窗外的车水马龙。
苏既白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有三六九综合征?”
裴多菲茫然转头:“什么?”
苏既白笑:“就是数数字一定要数到三的倍数才甘心。”他敲手指的时候习惯数数,一共三十六下,最后一下还是他刚刚补上的。
他抱着试试的心态补上的。
他是数学的思维,她是语文的思维。她忽然有一种班级上语文老师暗恋上数学老师、用文言文出椭圆题的荒唐感觉。
“我没有数数,我是觉得你手指的动作像书法的‘川’字。”说完,裴多菲抬手也学着他的动作轻轻敲击着,“你看,我手指头没有你的长,就写不出书法的感觉。”
苏既白轻推一下眼镜,抽空去看她的动作,每两秒又直视前方:“事实是我不会写毛笔字,你却很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