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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解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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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多菲的阿婆不见了。
就在那个暴风雨后的清晨,阿婆说她去张阿婶家玩。
张阿婶家里裴家不远,只隔着两三户人家。她们两家常常串门,关系很好。但今天到晌午,阿婆还未回家。裴多菲知道张阿婶再怎么留阿婆吃饭都留不住,因为阿婆会说,阿妹在家等她一起吃,她不能让阿妹一个人。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张阿婶家院子没有围墙,门口有一片青草地,围着一圈手工木头桩子,里面养了几只小羊。
阿婶只要听见小羊开始此起彼伏咩咩叫,就知道阿婆来了。
但这次不是阿婆。
裴多菲捕捉到阿婶走出房门看见她的眼神有一瞬间落寞,转而露出一个腼腆朴实的笑:“是多菲啊,我以为是怜清呢。”
裴多菲有些意外。
她跟张阿婶并不相熟,张阿婶很少到她家来,都是阿婆主动去找她。阿婶不叫她阿妹,叫她多菲,也不叫阿婆姊姊,叫她怜清。
阿婆叫裴怜清。
村里的人,甚至整个南港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是老裴家的小女儿,含着金汤匙出生,风光无限。
但裴家就是从裴怜清这一代开始衰落的。
准确来说,只有裴怜清衰败了。
裴氏再大,也抵不过摇摇欲坠、不识天高地厚的人心。大哥说南港太小,托举不起他的青云志,一意孤行南下做生意,混的风生水起,更名改姓,对外总声称自己白手起家。二哥扎根京城,在政海浮沉,儿孙满堂,早早另起一家。三姐呢,在加州看落日,在芬兰看雪,在英国淋雨,在哪里都有可能,她会逍遥快活一辈子。五妹好学,一路向西,在英国某所大学做了一辈子建筑学研究。
只有裴怜清,一辈子守着南港,躲进小小山村,清贫半身,别无长处。
他们的鸿鹄之志、自由之心,裴怜清都理解。南港真的太小了,守着老本过日子迟早坐吃山空。
裴怜清记得,她十九岁的时候,带着五妹参加裴家最后一次聚会。裴怜清整场聚会都很安静,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是聚会,是鸿门宴、散伙饭、最后的晚餐。
大哥二哥在瓜分家产,三姐在推进祖宅拍卖事项,各个争得面红耳赤。只有她拉着五妹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
那时五妹才十五岁。
裴怜清不愿意跟大哥南下,更不同意卖掉祖宅,她横眉冷对。
大哥说她古板、死脑筋、不知变通,还不如五妹妹聪明懂事,目光长远。
裴怜清没有否认。
她放不下南港、理山、山后的那片大海,更放不下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走了,以后他们的墓谁来扫?她得留下来。
如果必须得让一个人牺牲掉,她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既没有远大抱负,也没有什么上进心,她不喜欢明争暗斗,也不愿意看兄妹相残。所以她选择退出。
她深知人心贪婪无限,也能拿捏那么一点温情。
大哥说做生意前期需要资金投入,二哥说去北京安顿下来不容易,三姐说阿妈阿爸答应过她陪她一起环游世界。他们始终觉得自己争的还不够多。
他们在她面前吵得天翻地覆,仇人相见也不过如此。裴怜清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在海滩上围着火堆互诉衷肠的模样,霎时觉得眼前的画面实在滑稽可笑。
所以她安静了一整场的她站出来了。
她永远记得她说完后,兄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精彩表情。是羞愧吗?似乎不是,他们可能会恨她这个时候来装体面人,显得自己非常龌龊。
但裴怜清觉得他们窃喜比较多。后来整个聚会上,他们真的不吵了,一个个恢复往常温文尔雅大方端庄的模样,扮演着家庭和睦的兄妹。
那天晚上一向不喜欢她的二哥第一次给她夹了菜,但她再也吃不下了。
她的退让,保住了裴家最后的颜面。
她最后只被分配到了一处年久失修的老宅和一份嫁妆。而兄姐们美其名曰:这是妹妹应得的,人生在世,妹妹必须有实在的傍身根本。
裴怜清现在只觉得后悔。
她的退让,让裴多菲跟着她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
如果当初她放下清高、摆低姿态,再圆滑一些,她们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怜清怜清,一点都拎不清。
她见过那个男孩子了。被苏既白打了两拳,眼眶下面微微发紫。裴怜清只觉得打得太轻。
她听了沈炼润色过多、巧言令色的话,大概能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六月的天,老人穿着粗布衣,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司机师傅说后座颠簸,她承受不起,但裴怜清硬是不肯下去。
车窗开得很大,风呼啸着卷起她灰白的短发,像纸钱燃尽后的脆弱灰烬。她的脸是墙皮脱落的危楼,眼睛是碎玻璃的窗,深深的褶痕嵌进墙皮,每一处龟裂都预示着即将坍塌。眼泪没有流下来,全部堵在心口,这比兄姐相争的场景还令她窒息痛苦。
裴怜清已经痛苦到漠然。眼前划过她一生的种种,父母病床前的嘱托,他们一家四分五裂,她看着五妹妹登上轮渡,她跟早死鬼丈夫的简陋婚礼,她的女儿裴思恒降世,裴多菲叫她阿婆,裴思恒撒手人寰的白天,裴多菲痛哭的昨夜。
她的一生,似乎在父母去世后,就没有好转过。她不想归罪给谁,长兄说的不错,她目光短浅,不思进取。她以为的最优解,在写下第一笔时,已经开始结苦果了。这苦果竟要裴多菲跟她一起尝。
如果裴多菲是裴家任意一个人的小孩,都不会过得凄楚如此。
裴怜清急急下了车,近乎是在小跑。
阿妹阿妹,怎样才能让你解脱?
阿婆今天没有去找张阿婶。裴多菲慌了神,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多菲?多菲!”
裴多菲回头,发现是经常在河边洗衣服的嬢嬢。她跑得特别急,眼神里一片惊恐,袖口胸前还沾着一大片水渍。
裴多菲心中发紧,愣怔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女人紧紧抓着裴多菲的胳膊,将她往村口的河边拽,路上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洗菜的时候,看见飘着个人,我左看右看,觉得那人穿的衣服花色特别像你阿婆。”
裴多菲听到“飘着个人”时,就已经无法冷静,她不管不顾发了疯似的跑向河边,却在快看清衣料时,停了下来。
如果这就是她需要面对的现实,她似乎已经无处可躲,只有停下来,骗骗自己,那个人一定不是阿婆。
可惜她骗不了自己。
围观的人很多,张阿婶默默站在人堆里擦着眼泪,不敢上前。
裴多菲睁着通红的眼睛,一遍遍给阿婆做心肺复苏。
嬢嬢蹲下来,拍拍她的肩,不忍道:“阿妹,别白费力气了,人已经死透了。”
裴多菲的泪水簌簌落下,滴在阿婆沟壑纵横的脸上,淹没进老人被水浸泡许久的皮肉里。她拼命摇着头,一副势必要将阿婆从死神里抢过来的架势。
“不会的,不会的。”她语无伦次地呢喃着。
驻村医生为阿婆盖上白布的时候,裴多菲一个人在河边静静坐着。后来又来了几波人,帮她将阿婆抬回了家。但她现在不想回家。
裴多菲在这条河里洗过很多回脚,她有的时候会想,万一掉河里了该怎么办呢?她家里还有个阿婆。
但她没想到,先掉进去的是从来不出远门的阿婆。
她以后要怎么面对这条河?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她退掉的学,为阿婆凑医药费卖掉的父母的房子,她忍气吞声暗度陈仓的两年。
似乎都是白费力气,白白痛苦了。
天空又开始下雨。
来青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南方湿气太重,刚吐出的烟立刻融进水雾里。
对岸的女孩太瘦小,曲着腿坐在河边,像一片小小的青苔。她窄小的脸上装着一双痛苦而美丽的眼睛,瞳孔十分空洞,但若往深处看,压在眼底的欲望稠密如同得了枣疯病的树。
来青灭掉之间的香烟,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他找到一直想找到感觉了。
“你叫什么名字?”
“裴多菲。”
来青挑眉,饶有兴致地笑:“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裴多菲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你真有文化。”
她记得高中第一节语文课,老师在同学们自我介绍环节,听到她名字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但老师还说了一句话:多菲,有多多益善、繁荣生长之意,是个很好的名字。
她不是写诗的裴多菲,也不是匈牙利的裴多菲。
“我叫来青,来去自如的来,万古长青的青。”
“哦。”
裴多菲见过这个人,他就是那天把苏既白训成狗的狗导演。
来青无视了女孩的敷衍,继续扯着话题:“听说这条河刚刚死了人,你不害怕吗?”
裴多菲眼皮掀了掀,语调静如死水:“死的是我阿婆。”
踩到雷点了。来青人生第一次产生出一种名为窘迫的情绪,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抱歉。”
“你可以走了吗,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我走了你会跳河吗?”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到似乎在问她午饭吃的什么。
裴多菲嗤笑:“我没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