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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木讷 ...

  •   裴多菲是个顶好的苗子。
      来青回住所前,特意向村长打听了裴家的情况。他略听了个大概,省去一些不重要的裴家发家史和树倒猢狲散的老黄历,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现在是个没有固定傍身之计的孤儿。
      无权无势、无父无母,潮湿的、青苔一样野蛮生长的女孩。是他要找的女孩。
      来青兴奋不已,他要重新修改剧本,他要这个女孩给这个故事不一样的生命。
      他有把握,裴多菲是不会拒绝他的,任何一个身份低微、身世可怜的女孩都拒绝不了向上攀升的机会。
      来青渴求的是他的第一部电影就要是一声惊雷,就要名垂影视。苏既白镜头里太木讷,引不出那一声惊雷,他需要裴多菲。

      苏既白守着一桌子菜,等裴多菲跟阿婆回来一起吃。
      他抱着噗噗,在怀里逗弄,两周时间,这条小黑狗又长大不少。院门外嘈杂一片,苏既白没在意,再抬头,就看见一行人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进了院门。
      苏既白笑容凝固在脸上,将噗噗轻轻放下,神色肃穆地走过去。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一口气闷雷一样在胸口轰鸣,震得他四肢发麻。
      其中一个穿白褂子的医护人员把他当成了裴家人,跟他说了他一些人固有一死的苍白台词。
      裴怜清的尸体就陈列在屋檐下面,安静地如同因为下雨而被她收回的稻谷,一生在暴晒,一生在躲雨。
      噗噗不知什么时候冲过来,疯狂撕咬着白布的一角。苏既白一把将它抱起,试图抚顺它炸开的毛。
      裴多菲的情况一定不比它好到哪里去,
      苏既白揪住白褂子,问她有没有看到死者的孙女。
      白褂子想起了那个他们几个人合力都拉不开的瘦小女孩,点点头:“她是最先赶到的,现在应该还在河边。”

      雨势渐大,苏既白抱着噗噗直奔河边。
      河岸起了一层薄雾,轻轻拢着她,像阿婆温柔的手。
      世界是一块巨型胶卷,裴多菲只占了最小的靛蓝色块。
      苏既白默默走近她,弯腰将噗噗塞进她怀里,然后直起身在她头顶撑起一片伞。暗黄色的老实油纸伞,他在阿婆门口的置物架上看到的。
      鼻尖窜入一丝玫瑰雪花膏的味道,裴多菲眼神一亮,抬头看见是苏既白,默默熄灭几分。亮度刚好是苏既白拍的那张太平山的街灯照片,将熄未熄之间,一点点幸存之意。
      裴多菲吸着鼻子,声音似雾:“我没有想跳河。”
      苏既白说:“我知道。”
      烟波浩渺,大地一片安宁,死亡是一件悄无声息的事。
      河里的水又涨了一公分,裴多菲说道:“我心里其实预演过无数遍阿婆死去的场景,我以为我会习惯的,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苏既白无法说出安慰的话,死亡就是痛的,任何语言对于死亡本身,都是一根穿骨的针,越说刺得越痛。
      裴多菲最痛的一点是,阿婆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自己。如果她早一点告诉阿婆,如果她诚实一点,阿婆还用得着大费周章来回辗转吗?她太自以为是了。
      “苏既白,我没有家人了。”裴多菲呢喃着,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裴多菲没有举办葬礼,第二天就把阿婆拉去火化了。
      她和苏既白走了很久,把阿婆葬在靠海的扶桑花田边上。
      他们看着太阳坠进海里,扶桑花在落日余晖中慢慢枯萎。
      “阿婆,明天扶桑花还会开,你安心睡吧,我也要做自己的事了。”裴多菲说完这句话,自嘲地笑了笑。她果然是个冷血的人,痛哭过后,她再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的心慢慢松懈下来,负债、病痛、衰老全都在向她告别。
      这一刻,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只有玫瑰味雪花膏的味道一直萦绕在鼻尖。
      味觉成为一种漫长的、隐约的痛觉。

      裴多菲其实早就想好,等她陪完阿婆最后一程,她要继续回学校上课。
      她要去北京。
      从老师第一次给大家看国家自然博物馆的一整箱蝴蝶鲤时,她就做好这个决定了。
      但她有些后悔把那笔钱全部交付出去。她现在是真的两袋空空、一贫如洗。
      她是高二上学期辍学的,如果继续学业的话,两年的学费和基础生活费足以将她压垮。离开学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日夜兼程卖菌子的话,可以先攒够一年学费,其他费用,到市区上学后,她或许可以找份兼职。
      暴雨过后,山林里,各类菌种疯长,裴多菲想,回家她得做一个更大的背篓。返程途中,她忽然想起苏既白,这个在她阿婆出事后一直陪着他的男人。苏既白是可怜她也好,把她当流浪狗也罢,她都得承认,她很需要苏既白为她撑起的伞。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的话,真的太孤单了。
      裴多菲卖完今天这一批菌子,回家时已经过了饭点。她抱着噗噗走进院门,发现苏既白坐在饭桌前,身上还穿着一件旧的围裙。
      像个等女人打工回来一起吃饭的小男人。
      她把视线移开,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洗了把脸,她紧盯着瓷盆里那张模糊荡漾的脸,警告自己不要陷进虚假的温柔乡:你什么身份,人家什么身份?人家一回北京就把你忘光光,投入各种男人女人的怀抱,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不是什么臭皇帝,你也不要当夏雨荷。
      洗了一把脸,裴多菲清醒不少,她给自己成盛了一碗饭,坐在苏既白对面的位置。
      苏既白见她一副准备狼吞虎咽、速战速决的样子,沉声道:“你最近好像很忙。”
      裴多菲闷头吃饭,头都没抬:“你最近好像很闲。”
      苏既白耸耸肩:“我是挺闲的,导演在改剧本,拍摄暂停了。”
      裴多菲扒饭的手停下来,缓缓抬起头:“拍一半还能改?”
      苏既白笑:“导演要求高。”
      裴多菲没看错的话,他的笑里有点自嘲的意思。
      裴多菲回忆起起他拍的足足有一百三十一遍的摩托车戏份,默默给他加了一块鸡腿肉:“你别有太大压力。”
      昨天为阿婆送行杀的鸡,今天成为他们盘中餐。
      “我没什么压力,导演压力比较大。”
      “看得出来。”头发留那么老长,嘴边一圈胡茬子都不剃,站在河边宛如颓废青年。压力确实大。

      苏既白对演戏做到了最本分的尽职尽责,但裴多菲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斟酌了着,小心翼翼问:“你那天晚上跟我说你放弃音乐了,是假的吧?”
      苏既白答得干脆:“嗯,我只是在说服自己。”
      裴多菲疑惑:“一点都不喜欢演戏吗?”
      喜不喜欢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有工作、有钱拿、有空闲,其他的他已经无所谓。
      “我演了十来年的戏,每一任导演都批评我。”苏既白语气很平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裴多菲来了兴致,搬着小板凳坐到他左手边,眼睛亮亮的:“批评你什么?”
      苏既白有些无奈,这家伙很喜欢看他出糗。他想了一会儿,说了几个相对文雅的用词:“太木讷,眼神里没有内容,放在戏里就是行走的吉祥物。”
      裴多菲皱着眉,抬头凑近他,到刚好能在他眼里看到她的倒影时停下。
      明明是一双很生动、暧昧的眼睛啊,一如她初见,像将吻欲吻的一对小鱼。
      裴多菲纳闷道:“不木讷啊。”
      苏既白眼皮缓缓垂下,遮住一半瞳孔,厚长的睫毛扑下来,绒毛感十足。
      美丽的事物不藏着掖着,还好无防备地摆在她面前。
      纯勾引。
      裴多菲一边怪罪他用心险恶,一边怪罪自己色胆包天。真的不能再看了。
      她尴尬地看向别处,想换个纯洁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没做太多思考,脱口而出:“十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找你拍戏?”
      好烂的问题。裴多菲懊恼地闭上眼睛。
      苏既白愣了一下,认真回答她的问题:“老板比较厉害。”
      这下换裴多菲愣住了,脑子里不可遏制地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她两眼懵懵,迟钝地“哦”了一声。
      娱乐圈潜规则什么的很正常。想到这,她缺乏表情的脸,流露出一丝惋惜之情。
      苏既白知道她会想歪,满脸黑线道:“老板是我爸。”
      裴多菲嘴巴抿成一条线,直直望着他:“哦。”
      她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傍晚,来青敲响了裴家院门。
      裴多菲推开门,看清来人,礼貌笑笑:“你是来找苏既白的吗?”
      来青显然很惊讶:“既白住在你家?”
      裴多菲笑:“难不成你是来找我的?”
      来青点头:“剧组组织一起看电影,你要不要来?”
      裴多菲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我吗?”
      来青说:“对。”
      裴多菲不敢轻信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
      她问道:“苏既白呢?”
      来青似乎在笑她的谨慎,但还是说明了:“已经电话通知他了。”
      他们三是一起走到放映点的。裴多菲被两个高个男夹在中间,很不自在。
      清高的导演和他清高的男主角,一路上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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