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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夜色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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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字穿透稀薄的夜雾,沉沉地落在两人之间,比远处任何一声炮火的余响都更撼动秦淮月的心神。
风声静止,硝烟散尽。
整个世界只剩下林璟阳跪在废墟之上的身影。
世界在那一刻收缩,又无限扩大。收缩到只剩他映着星火的眼眸,扩大到能容纳他们即将共同奔赴的万里征途。
“我之前想,等我回去,处理好一切,在一个安全、体面、没有硝烟的地方,再向你走来,把心里的话堂堂正正地说给你听。”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自嘲的弧度,“我以为那才是对你负责。”
“但我错了。”他摇头,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昨天早上,我看着直播镜头剧烈晃动的那一刻。刚才,我看着他们在废墟前交换誓言。在这里,安全是奢望,体面是笑话,明天是概率。唯一真实的,只有现在,只有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
夜风卷起尘土,在他身后打了个旋,又悄无声息地散去。
他的声音无比清晰,落在她心上:“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爱你这件事。我不等那个不确定的未来了。”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所以,你愿不愿意,以恋人的身份等我回来,和我一起面对这个糟糕的世界。”
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他这句剥离了所有浮华与不确定的告白,在硝烟未散的空气里震颤。
她站起身,向前一步,双手轻轻包裹住他摊开的掌心,将他扶起。然后,在起身的惯性中,她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身,脸颊埋进他胸前急促起伏的衣襟里。
林璟阳怔了一瞬,随即用力回抱住她。
她在他的怀抱里微微仰头,声音闷在他的衣领间,很轻,却像穿透云层的月光,清亮地照进他心里:“林璟阳,你记不记得,在阿曼村回来的那个黄昏,你骑着摩托车带我穿过旷野。”
他目光微动,记忆被瞬间点亮,下颌轻轻蹭过她的发顶。
“记得。”
“那时我以为,那就是我离飞行最近的一次了。”她微微弯起嘴角,眼底却泛起湿润的光,“但现在我才明白,那只是身体短暂的失重。真正的飞行……”
她深吸一口气,将他的手握紧,“……是灵魂找到同频共振的伙伴,是明知前路是深渊,也敢一起往下跳的勇气。”
“所以,”她看着他的眼睛,将他之前的话,接了过来,也推向了更远的未来,
“我不要你为我留下,也不要你为我改变航向。你想去无国界医生组织,想去任何需要你的地方,那就去。”
她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缓缓地、用力地,与他十指紧扣,严丝合缝。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们各自为战,我们又并肩同行。”
“所以,林璟阳,”她闭上眼,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温度。
“我愿意。”
他环抱住她,将她完全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手臂收得很紧。然后,他将微凉的唇印在她头发上,久久没有离开。
过了很久,夜风渐凉,他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许下跨越战火的诺言:“我处理好就回来,顺利的话,会很快。到时候,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秦淮月心中前所未有地明亮。她忽然想起在乌马村看到的那个没有硝烟的夜空。此刻她明白了,即使身处永夜,只要眼前这个人在,她的世界里便永远悬着一颗不落的晨星。
在令人安心的漫长拥抱之后,林璟阳稍稍松开了手臂,但双手仍轻柔地扶在她的肩侧。他低下头,额头与她相抵,呼吸交织在一起。
然后,他用带着劫后余生般珍惜的语气问道:
“现在告诉我实话,昨天爆炸之后,耳朵真的没事了?”
这句追问,将他视频通话时强压下的所有后怕与忧心,尽数倾泻。
秦淮月在他怀里摇了摇头,脸颊蹭过他微凉的衣领。
“真的没事了。” 她轻声回答,将他抱得更紧,“当时是有一点,但早就好了。让你担心了。”
“嗯。” 他得到了最终的确认,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再一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夜色深沉,两人相拥的身影在废墟的映衬下,渺小如尘。炮火与伤亡依旧是这片土地不变的底色,刚刚互诉的心意,像是绝望深渊里骤然点亮的微弱星火,珍贵,却无法驱散周遭的寒意。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秦淮月正在分社伏案整理素材,门被推开,社长走了进来,面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通讯稿。
“淮月,乌马村……出事了。”
秦淮月敲击键盘的手指停在半空,她抬起头,看向社长。
“我刚才收到官方渠道确认的消息,图兰国一支精锐小队,在昨天凌晨袭击了乌马村……”社长顿了顿,才继续道:“他们以‘疑似窝藏敌军’为名,进行了……无差别清剿。村子,没了。”
“没了?”秦淮月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什么叫……没了?”
社长闭了闭眼,将通讯稿递给她,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泣血:“据线人透露,行动极其精准高效,疑有内部信息源泄露村落布局及人员动向,致使撤离通道被预先封锁……伤亡极其惨重,近乎……屠村。”
“内部信息源……泄露……”秦淮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脸色惨白。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自己那篇关于乌马村的报道。尽管她已经刻意模糊了方位和细节,但那些关于村民回归、重建希望的描述,那些对宁静生活的勾勒……难道,正是她这些满怀善意记录下的文字,在无意中成了指向那片净土的坐标,为刽子手指引了方向?
巨大的自责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眩晕感袭来。
她猛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站稳。眩晕感还在,但她撑住了。
她看向社长:“有幸存者吗?”
“有几个,藏在更深的山里,侥幸逃过一劫。”
“我想回去一趟,明天就去。”
“好,带上韩枫,注意安全。”
重返乌马村的路,比上一次漫长了许多倍。
在当地线人的指引下,他们绕行了更为险峻隐蔽的山路,避开了可能存在的眼线和封锁。那片熟悉的山坳再次映入眼帘,空气中还残留着记忆中的草木清香,但更浓烈的是那股铁锈味。
她强压下喉咙口不断上涌的酸涩与生理上的不适,紧紧握住手中的相机,一步步踏入这片死亡禁区。
昔日的宁静祥和荡然无存。泥土路上散落着破碎的家当;原本坚实的木墙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以及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喷溅状血迹;地面上,废弃的弹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村子里死寂得可怕,连风声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满村不得安息的亡魂。
她找到了那几位躲在山里的幸存者,他们蜷缩在洞穴里,眼神空洞麻木,灵魂已被抽离。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拼凑出了那个凌晨发生的惨剧:装备精良的小队如何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村庄,如何在黎明时分精准地破门而入,如何冷酷地射杀了他们看到的每一位村民,无论男女老幼。
一位失去所有亲人的老人喃喃道,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反复喃喃:“他们就是杀人,不停地杀人……像割草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
秦淮月沉默记录着,那份怀疑——她的报道是否间接导致了这场悲剧——如同毒蛇,盘踞在心口,噬咬着她。
完成所有力所能及的拍摄和采访,离开乌马村时,天色再次暗了下来。回程的路,她异常沉默,内疚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城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到难民营的,也不知道林璟阳是如何找到她的,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蜷缩在难民营宿舍的床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
或许,在潜意识里,经历了那样的炼狱景象后,她本能地想要靠近那个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温暖的存在。
林璟阳蹲在她前面,静静地看着她。他刚结束一台漫长的手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时,那疲惫瞬间被心疼取代。
他已经从韩枫那里知道了乌马村的消息,也猜到了她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她冰凉颤抖的手:“那不是你的错,刽子手不需要指引,他们只需要借口。你的报道是他们罪恶的见证,不是导火索。秦淮月,内疚是良知的体现,别推开它,但也别被它压垮。让它成为你的力量,让你拍的每一张照片,写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这份力量,去砸穿那些谎言。”
他的声音像定海神针,试图稳住她几近崩溃的心神。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些,“我不会停下。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道理她都懂,但内疚感,并没有那么容易卸下。那些无辜者的脸庞和幸存者空洞的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好。”他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言,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在这里。”
他只是陪伴,这份无声的支持,像一点点渗入冻土的热流,缓慢却坚定。
内疚不会消失,但它开始沉淀,成为她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沉重,却也让她未来的每一步,都更加坚实。
从难民营回去,秦淮月没有休息,公寓的灯亮了一整夜。
她将相机里的照片导入电脑,她没有回避任何一张触目惊心的影像。然后,她打开一个新的文档。
从头写起,写初春时那个藏在山坳里的村庄,写村民如何重建家园,写老人眼里重燃的光,她用细腻的笔触,小心翼翼地描绘了那份脆弱的宁静,生怕惊扰了记忆中的美好。
然后,话锋一转。
她用冷静的语言,描述了重返乌马村时看到的景象,详细记录了血迹的形状,弹孔的位置,引用幸存者碎片化却字字泣血的叙述。
“归乡”与“毁灭”,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卷,赤裸裸地并置在一起。
最后一个落下,点击发送,窗外天色已经泛白。
报道发出后,她关掉手机,陷入了一场昏睡,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她打开手机,看到了社长的消息语气复杂,既有对报道分量的肯定,也有对后续影响的担忧。
网络上这篇报道激起了小范围的讨论和愤慨,但很快便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秦淮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洗漱,强迫自己吃下一些东西,然后再次拿起相机,走出了公寓。乌马村的阴影会一直跟随着她,但她不会因此停下脚步。背负着这份沉重,她反而走得更加坚定。
几天后的黄昏,秦淮月在城南区拍摄一处被炸毁的大楼残骸,接到了林璟阳的电话。
“在哪?”他的背景有些嘈杂。
秦淮月报了位置。
“在原地等我,三十分钟到。”
他来得比预计得要快。车子在她身边停下,他降下车窗:“忙完了吗?”
秦淮月点点头,拉开车门坐进去:“怎么了?”
林璟阳发动车子,驶入渐渐弥漫的暮色中,目光看着前方被战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城市轮廓:“回国的通知下来了,在四天后。”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所以,在离开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一个可以暂时忘记战争的地方。至少,能让我们假装忘记几个小时。”
车子驶上了一条通往城郊的山路。这条路秦淮月有些陌生,越往上走,植被越茂密,战争的痕迹也淡了很多。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个山坡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个萨拉曼城区。
此刻,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边的云霞染成橘红色,远处的城市笼罩在暮霭中,连日的硝烟也被这温柔的暮色柔化,暂时敛去了锋芒。
“这里……”秦淮月有些惊讶。
林璟阳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着远方:“刚来萨拉曼的时候发现的,以前,偶尔会一个人上来坐坐。”
天光正在迅速收敛,熟悉的蓝调时刻降临,一种温柔的蓝色笼罩了天地万物。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的色彩变幻,看着脚下的城市一点点沉入夜的怀抱。在这片短暂的宁静中,战争被按下了暂停键。
“还记得你问过我,如果摩托车一直开,不停,会开到哪里吗?”林璟阳轻声问,打破了沉默。
秦淮月点点头,想起那个风声呼啸的下午,她抱着他的腰,在他背后大声喊出的问题,那时的心境与此刻交织,恍如隔世。
他顿了顿,转过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当时我说,可能能开到和平年代。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能开到哪里。但我知道,无论开到哪里,旁边的位置,我只想留给你。”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战火中相知、相爱的男人,见过彼此最狼狈、最脆弱也最坚定的样子,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好。”她轻声说,笑了笑,“那我预定了,无论你去哪里,那个位置,给我留着。”
林璟阳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力道很大。
“回国之后,我会用最快的时间处理好医院的工作交接,然后正式提交辞呈。请等等我,不管多久,我一定会回来的。”
“好,我答应你,我会在这里,或者在你将来能找到我的任何地方,以秦淮月的身份,等着林璟阳回来。”
她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补充道:“但你不必着急赶路。处理好你该处理好的一切,堂堂正正地回来。我的脚步不会停,会继续往前走。我们各自完成必须做的事情,然后在未来的某个坐标点汇合。”
她理解并尊重他必须履行的契约,也明确了自己不可动摇的方向与使命。他们的爱支撑着彼此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一言为定。”他哑声说。
“一言为定。”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牵着手,站在山坡上,看着蓝调时刻缓缓过渡到深沉的夜色,灯火在脚下的城市零星亮起。
离别的钟声已经敲响,前路是短暂的分离与各自未知的挑战。但在此刻,他们拥有了爱与承诺。
这便足够了。
足够支撑他们,走过接下来的漫漫长夜,走向那个终将并肩同行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