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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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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翠愁山入卧屏,转过围绕着睡床的山水屏风,隆绪一眼便看见酣睡中的雨竹,乌发如流水淌过枕畔,皱叠如浪的薄被上,精绣飔飔扫尾双金凤(1),她的睡颜安详恬静。手指轻轻碰触到她温润的脸庞,真真实实感觉到她的存在,隆绪的心绪才渐渐安定宁静下来。近日来,雨竹似乎特别的嗜睡,凌晨他去早朝时,她在酣睡中浑然不知;此刻他下朝归来,她犹在酣睡中丝毫不觉。不忍心扰她清梦,隆绪轻轻的在她身旁躺下,侧身支首看着她,不知不觉,眼中温柔欲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幸福,他却总觉得忐忑不安,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启禀陛下,”内侍刻意压低的声音隔着卧屏传入,“国师在御书房求见。”
“嗯。”隆绪轻声答应,伸手,指尖在雨竹脸庞上留连,长年持弓握剑的指上结有一层薄茧,刮过雨竹柔嫩的肌肤,她如孩童般皱了皱鼻梁。隆绪禁不住低声的笑,恋恋不舍的收回手,正要起身,一双玉臂却在此时缠绕上了他的颈项,缠绵的香吻接踵而至。温香软玉在怀,意乱情迷中,隆绪艰难的喘一口气,吩咐道:“先请国师到御花园丹霞亭中等候,朕稍后就去。”内待应声而去。
雨竹含笑盯着他,乌黑的眼眸中,有着顽童恶作剧得逞后的顽劣与得意。隆绪笑而不语,拉过她向后退缩的娇躯,继续方才准备做的事,这个时候说话简直是一种浪费。在到达快乐颠峰的瞬间,他的后颈部被轻轻刺了一下,全身顿时无力摊软。推开他的身躯,雨竹从床上缓缓坐起,一枚银针在她的纤指间,泛出冷冷的光芒,刺痛了隆绪的眼。迎着他惊愕沉痛的眼,她眼眸中的光芒更加的寒冷刺骨,附在他的耳畔,她温柔低语:“你放心,我还不想引起宋辽大战,所以不敢伤你分毫。只不过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报仇的机会,就委屈陛下先在此睡一觉,完事之后,我自会来请罪。”又一针,扎在了他的睡穴上。梦该醒了,在昏睡前的一刻,隆绪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
丹霞亭在太液池上,荷芰围簇,香风逐水来。荷叶深处,一叶扁舟泛碧波,扁舟上,美人如玉,白衣似雪。远远望去,辰砜忆起了初见之时,水榭歌台上,佳人遗世独立。自从寒月断腕之事后,在隆绪的授意下、辰砜一直回避着与雨竹碰面的时刻。不是心虚,更不是害怕,而是不想若出麻烦。该来的,总是逃不了,辰砜叹一口气,静坐亭中等候。不管将有怎样的麻烦,观赏美人泛舟红莲碧波间,总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事。
也许是纤纤玉手不惯于握桨,桨酹滑落水中,扁舟在水中央打转。辰砜抱臂倚亭悠闲静观,雨竹沐阳含笑立舟中随波逐流,亭亭玉立、风华绝世,满池碧叶红莲失颜色。风过浪涌,扁舟颠簸欲倾,辰砚终于足尖一点,飞身跃向池心,挽起她的纤腰,提气向丹霞亭飞跃过去。她在赌一场,赌他是否会出手相救;他也在赌一场,赌她如何才能再杀他一次。
艳阳轻风、碧波红莲,玉人双飞,好一场风情。半空中,辰砜不禁低头,向偎依在怀中的雨竹望了一眼,她的笑容柔媚刻骨、摄人心魂,出其不意的,皓腕如柔韧的蔓藤,绕颈而上,抵死绵缠;樱红香润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有那么一刹那,辰砜停顿了思绪;有那么一刹那,辰砜停止了呼吸。只在这么一刹那,雨竹把口中的丹药渡入了他的口中,一口香气,让丹药滑入他的咽喉,落进腹中。
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门含水脚清(2)。双脚着地后,雨竹松开手,后退数步,若无其事的用丝巾拭唇。辰砜默然无语,想过千万种方式,却从来不曾料到她会用这种方式。他暗暗运了一下内力,并无中毒的痕象,不详的感觉却更加的强烈,道:“这一次,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丹霞亭中,一具凤尾琴摆于白玉案几上。雨竹悠悠然,在琴案前坐下,轻拢慢捻,一曲《广陵散》在她指下倾泄而出。她的琴技堪称一绝,丝毫不逊于以琴曲歌喉而名扬天下的雪夕。和着琴音,她的声音仿若天籁:“化功丹,无解药,天下只有三颗,万金莫求。当年,为求得此药,我连续五日不眠不休,治好了蜀中唐门家主的重疾,才获得一颗,今日便给你服用了。”雨竹的心情颇佳,详尽的解释着:“此药入腹即化,一刻钟之内,任你是怎样的绝顶高手,全身功力会被尽数化去。你自已无法逼出药力,若有人想助你逼出药力,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自身功力也会随之怠尽。”
辰砜脸色微变,他这样的绝顶高手,生死并不在眼中,失去一身的功力,却比死还难受。感觉到内力的狂泄,他无力顿坐在石凳上,苦笑:“我毕竟是大辽的国师,赫连氏一族位高权重;你虽贵为皇后,却无势可依;为一个侍女,冒这样大的风险,值得么?”
“寒月不是侍女。”琴声一顿,雨竹凛冽的目光直视辰砜:“当我在皇宫大内锦玉衣食,尽享荣华时,寒月在边关的黄沙狂风、清秋冷月中,尽孝于家父身前,比起我这个亲生女儿,她更象是父亲的骨血。为了我这个从未尽孝过的女儿,家父用自己的性命换得了我的性命,留给我一句‘好好活着’的话和寒月这个人。数年来,寒月如父如母般照顾着我,她不仅是我的姐姐,也是父亲的延续。我可以忍受你们对我的逼迫,但是你们不可以碰寒月,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她!有劳你去告诉寒水柔,这一次,看在她当时为寒月止血疗伤的份上,我饶过她,但,决不可能再有下一次!”
辰砜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人生好大一场豪赌,愿赌就要服输。他慢慢站起身,向着亭外走去,“那女人的手不是我砍的,是她自己砍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有兴趣知道,更不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而向你解释什么。我只要你明白,要让我或者寒水柔亲手去伤她,她还不配!”没走几步,他全身脱力的委顿于地,一手扶在丹霞亭的玉砌雕栏上。
雨竹无声无息站在了他的身前,风吹过,衣袂轻舞,云纱衣带轻轻拂过他的手背,温柔的触感,一如她柔腻的纤手。她居高临下看着他,轻柔的声音如三月的春风:“功力化去最初三日,你会全身虚软无力,三日后,行动与平常人无异,只是不再有丝毫武功,此外并无任何苦痛。你看,我对你多好。”
“那就,谢谢你了。”他仰首微笑着,清俊的脸庞上满是不在乎,仿佛方才失去的不过是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并非是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更谢谢你的倾情一吻,嗯,香柔甜美,很值得。”
“谢就不必了,把你的右手给我好不好?我不贪心的,就要一只手而已。”雨竹的笑容越发甜美,声音越发娇柔,只是这般的笑、这般的柔,没有到达她美丽清冷的眼眸中。一柄短剑从她的怀中取出,剑身出鞘的一声轻吟,辰砜便已知道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明艳的阳光下,宝剑泛着冰冷的寒光,却不抵她墨玉双眸中的幽冷,“我之前对你说了那么多,也不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而向你解释什么,只是要你明白,我完全有理由向你索取一只手。”
辰砜倚靠在雕栏上,随意席地而坐, “你请便吧。”他伸出右手,萧洒的笑。森冷的剑光中,她的美丽清雅依旧不减。同样的伎俩,她用了两次,他却两次都中计,枉他当初向寒水柔夸口决不会有第二次。太过美丽的事物,总是危险的。辰砜想:也许,这一剑砍下,他就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中计了吧。剑锋划开他的肌肤,没有痛的感觉,但见手腕上鲜血如泉涌。
剑锋触及骨骼的瞬间,发出刮骨的声音,雨竹一阵心悸。刺目的红,在烈日下分外惊心,她觉得有些晕眩,微微闭了闭眼。无论怎样做,寒月的手再也回不来了,剑势一滞,随即缓缓后撤。
辰砜一直盯着她看,极其俊美的桃花眼微眯,阳光的映射下,他的眼眸深处有一抹靛蓝的光泽流转, “不要我的手了吗?” 他笑容怡人,风度翩翩,置身如此境地,竟也不显得狼狈。
低头,雨竹看见鲜红的血沿着尖剑,一滴、一滴,滴落在辰砜雪白的锦袍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美,如焰火朵朵绽开。亲手杀死一个人,远比下达一道生杀令难得多。“所有的事,皆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无论陛下与太后,还是你们赫连氏族,若要追究,找我一人即可,放过寒月与玄霜。”她幽冷的眼眸正对着他深邃无情的眸,“这一点,以你的势力,完全可以做到。你若答应了,我便不砍你的手,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与你一样,最不喜欢受人协迫。”辰砜唇角轻牵,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阴狠,虽然一身功力已被废,他的眼眸依然如鹰隼般锐利,“你活,她们生不如死,你死,她们随你一起死。”
滴血的剑锋移到了辰砜的胸口,雨竹道:“流花阁中所杀的人并不少,但到目前,让我亲自动手的,只有两人,第一个是陛下,当年我杀他,认定是为已雪耻,为民除害,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结果,他没有死,我也没有死;第二个也许便是你,今日我杀你,你死了,我却未必会死。用一个确保寒月与玄霜平安的承诺,换取你的命,且不管是否受协迫,要先看值不值,对么?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辰砜无所谓的笑,雨竹沉静笃定的笑,一个俊雅出尘,一个绝色倾城;若非中间横隔着一支利剑,确实是一道好风景。一枚石子突然飞射而来,“叮”的一声,剑从雨竹的手中震飞出去,带着一条血线飞上高空,划下长长一道银弧后,落入水池中,激起层层涟漪,缕缕血痕漾开在清澈的水池中。
隆绪闪身跃入丹霞亭,阴沉着脸,冷冷瞟了雨竹一眼。俯身,他手动如电,迅速封住辰砜周身各大穴道。止住血流后,他在辰砜的腕脉上探了探,脸色一变,道:“怎么回事?”
“一场豪赌而已,与人无怨。”辰砜轻松的笑,对雨竹道:“你的那个要求,我答应了。”若非是他苍白的脸色与短促的气息,随后而至的寒水柔几乎会相信他没有发生任何闪失。
隆绪示意寒水柔为辰砜包扎伤口,站直身,冷淡的问雨竹:“可有解法?”眼睛却不看她。
“没有。”雨竹简短回答,“我既然决定让他身残功废,就不会采用有解法的那一种方式。”
“放肆!”盛怒中,隆绪不假思索的挥手向雨竹打去,她不闪不避,只轻轻说了一句:“陛下,我怀孕了。”手掌在离她脸庞的几分处,硬生生停住,她补充一句:“到今日为止,恰好五十天。”
僵持在半空的手微颤,痉挛般慢慢握成拳,无力垂下。隆绪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盼望了许久的好消息,居然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让他知道。他定定看着她,她望着远方,没有看他。“一切早就计划好了?”他的声音低哑干涩
“是。”她坦然回答。
岸边蝉噪垂杨(3),丹霞亭中,只闻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半晌,隆绪才能再一次开口:“那么,在逢场作戏中,你有没有过真情,哪怕是一点点?”低低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一点也没有。”冰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一切希冀灰飞烟灭。
“呵——”隆绪笑,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怼;幽暗眼底一片伤心欲绝,无边无际:“你看,我想利用一个孩子来牵制住你,你想利用一个孩子来作护身符,为人父母,我们想到的只是利用这个孩子,所以,你我都不配做这个孩子的父母。”转过身,他亲手扶起虚弱的辰砜,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丹霞亭中,只剩雨竹一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抬手轻轻按在腹上,一句话在耳畔反复回旋:为人父母,我们想到的只是利用这个孩子,所以,你我都不配做这个孩子的父母。 “孩子,对不起。” 她喃喃低语。纤手抚上隐隐作痛的胸口,虚脱般在琴案前坐下,一手支额闭目,脑海中空荡荡,毫无思绪。
良久,一只手轻柔的扶在她肩上, “雨竹,怎么,你很难过吗?”
“姐姐?”抬起头,雨竹才发觉日已偏西,玉砌雕栏上,鲜血干凝,她勉强笑:“我怎么会难过呢,大仇得报,又能确保你们安然无恙,我是太高兴了,对,是太高兴了。”一声哽咽,她搂住寒月的腰,象个孩子般把脸埋在她的怀中。
单手扶正雨竹,寒月诧异的看着她湿润的眼眸,“雨竹,你不会是假戏真作,对耶律隆绪生出真情了吧?”停一下,她激烈的迭声道:“你不可以喜欢他,决不可以,如果没有他,义父不会去世,他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如果你喜欢他,义父不会原谅你,我也不——”
“姐姐,”雨竹打断她的话,抚慰般拍了拍她的手,片刻前的脆弱荡然无存,抿唇清冷的笑,绝然坚定:“我对他无情可言,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他怀有丝毫真情!” 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他怀有丝毫真情!仿佛是誓言,又仿佛是决心。
隆绪紧握在手中的青瓷茶杯突然碎裂,锐利的碎瓷沾染着点点血痕纷纷落下。无缘由的,他只觉得心痛,痛得似乎裂成千万瓣。由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他分明有所知觉,却不愿睁眼看,只因不舍得,至今仍然不舍得......
“陛下,”躺在锦榻上的辰砜睁开眼,了然的看他一眼,苍白脸庞上,笑意淡如水,闭上眼,他疲惫低语:“陛下,此事不必再追究,她是如此的美丽,而我是这般的惜香怜玉......”
摊开手,隆绪看着一滴血珠徐徐划过掌心,一路血迹。捏紧手,手心越痛,心就痛.....就算是为了那个孩子吧!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辰砜,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让人送我去积雪山吧,陛下。那里有长年不败的雪莲和千年寒冰玉。”辰砜仍闭合着眼,“在那里,我还有希望恢复功力,或许十年,或许需要更久......”虚弱的喘一口气,他又道:“我走后,请陛下让水柔回黑水宫去,她毕竟是黑水宫主人,总呆在皇宫大内,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忽又轻笑一声:“我怎么象是在交代后事,还没这么快死——”渐渐地,再无声息,是倦极入眠了。
走出辰砜的府第,夕阳西下,百鸟归巢。茫茫然,隆绪竟不知归路在何方。
凡事已成定局,不如随遇而安,雨竹心平气和的等待着各种可能来临的惩罚,结果却出奇的平静。大辽国师、天下第一高手武功被废的大事,居然没有任何人追究,也没有任何人提起,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自从御医确诊雨竹已怀有身孕后,所有吃穿用度更胜从前。一切与往昔相比,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出区别,就是自从那一日以后,隆绪再也没有踏足凤仪宫。
(1)温庭筠《春愁曲》,(2)花蕊夫人《宫词》,(3)阎选《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