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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此恨绵绵无绝期(三) ...

  •   金秋九月,满城霜叶染红了大辽西京半个天空,秦晋王耶律隆庆的大婚便在此时举行,圣宠眷顾下,盛大的婚典轰动京城。良辰美景,四方来客,声声贺喜中,隆庆举着美酒佳酿一杯杯入喉。权势地位,荣华富贵,如花美眷,他实在找不出不幸福的理由。喜庆的鼓乐张扬热烈,美艳的舞姬步生莲花,人生繁华一梦,他允许自己最后大醉一场。

      萧太后亲临婚宴,执起爱子的手,语重心长:“皇儿,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1)”他欢快的大笑,酒不醉人,人自醉。越过重叠人影、隔着轻烟红绡,隆庆望向坐在首席的隆绪,琉璃灯火的光与影,落在他墨黑纹金蟠龙的锦袍上,朦朦胧胧,如梦幻般不真实。优美修长的手执起酒盏,对着隆庆举杯遥贺,和煦的笑容下,淡淡的疏离。在他的身旁,只有高贵端庄的左皇后,隆庆看不到梦中那双清冷的美眸。举杯,满满饮尽这杯酒,他熏熏然倒向一侧。身旁,一双纤纤玉手扶住他,“长乐,长乐——”握着王妃的手,隆庆柔声轻唤。红烛结花,潸然泪下,秦晋王妃的笑颜娴雅美丽,眼眸深处沉淀着浓浓的悲哀,多情总被无情恼,他的多情,于她,便是无情。

      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玉璧(2),踏着秋霜冷露,雨竹在楼宇宫阙中走了一圈又一圈。两两相负,情缘早已了断,她已下定的决心,从来就不会动摇;但付出的情,毕竟非过眼烟云,风吹就能烟消云散。

      清凄月色中,巍峨宫墙更显森冷无情。冰冷的一堵围墙,围困了无数鲜活的生命,一朝朝,一日日,守到韶华逝去,红颜不在,孤苦终老。这样的情景,雨竹并不陌生。年幼时,常见母亲在富丽的公候府中,日复一日,以泪洗面。年纪稍长,在大宋的皇宫中,见惯了后宫薄命红颜的苦寂,喜怒哀乐,围转于一人;荣辱生死,取决于一人。深宫多怨妇,难道这样的生活轮到了自己么?仰望宫墙上的四方天,一生还很长,她不愿从此只能望见这一片天。下定决心般,雨竹低语:“不行,我决不做深宫中的怨妇,一定要离开这里。”

      “那么,你想去哪里?”凉风送来一个淡漠的声音。回转身,隆绪坐在她身后的石凳上,一脚踏着石凳旁的矮礅,冷月下,他幽暗的眼眸更加阴沉。一直跟随在雨竹身后的寒月与玄霜,不知何时,被他的近身侍卫阻隔在了远处,正忧虑的向她张望着。从雨竹化去赫连辰砜的内功至今,隆绪是第一次来看她。目光落在她因怀胎四月而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语气仍然淡漠:“你是想带着朕的孩子一起离开,还是想扔下这个孩子不闻不问,独自离开,嗯——?”

      雨竹沉默不语,静夜里,风声萧萧,落叶满庭,辽国西京的秋天比宋国东京的秋天风寒浓重得多。拢紧了身上御寒的披风,雨竹举步欲行。

      “辰砜已经去了积雪山,寒水柔回到了黑水宫,隆庆今日大婚之后,便会去他的属地辽阳府。你不喜欢的人、喜欢的人都走了——” 隆绪以手支额,双目微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是,你不能走,无论愿不愿意,你必须留在大辽的皇宫里,留在朕的身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雨竹轻声重复一遍,清冷的笑,与霜风一样凉,道:“陛下可知道,一生一世是多长?如果我死了,你如何能不放手?(3)”

      “那就,等生下了孩子再死。朕要这个孩子,你必须把他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否则——”隆绪没有再说下去,安详的闭合着双眼,悠然养神,俊逸的脸庞一半在月的光辉中,一半在月的阴影里,如同刀锋刻过,线条凌厉而优美。

      不必要再多说什么,雨竹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点一点头,道:“我尽力。”

      他唇角轻启,勾勒出一个凉薄的笑:“不是尽力,朕要的是一定。”

      雨竹道:“陛下,世事未必有一定!”在大宋的后宫里,常有怀孕的妃嫔因各种缘由而胎死腹中,不知太后与皇上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其中的鬼祟,从来就瞒不过精通医理的雨竹。大辽的后宫,怎么可能比大宋的后宫更干净。

      睁开眼,隆绪冷然瞟了雨竹一眼,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不徐不缓道:“朕的三妹越国公主因为生育而患病,附马萧恒德浪荡成性,与母后派去侍候公主的女官贤释勾搭成奸,甚至于当着公主的面眉来眼去。致使三妹被气得病势越发沉重,终于不治身亡。母后得知三妹不治的底细之后,怒不可遏,立即将驸马萧恒德赐死,为公主殉葬;却将他们未满月的儿子养在自己身边,百般呵护(4)。”站起身,他走到雨竹面前,伸手取下飘落在她长发间的一片枯叶,冷凝的眸牢牢盯住她,:“朕告诉你这件事,是要让你明白,母后不会因孩子生母或生父的缘故,而迁怒伤害自己儿女的嫡亲骨肉。至于朕,如果连自己的子嗣都有无法维护周全,就枉为君主了。所以,一切的忧患都不理由,唯一的忧患,只有你,你是否愿意让朕的孩子平安出生?如果有任何差错,朕只能唯你是问,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他的手蜿蜒下滑,轻轻覆在了她隆起的腹上,掌下血脉相连感觉,让本已冷却的心有了几分暖意,不自觉的,他的笑意也变得温柔起来。

      雨竹恍惚了一下,突然狠狠一掌,拍开他的手,一言不发,从他的身旁越过,向寒月与玄霜走去。

      “你可知道辰枫武功被废的那一日,是为什么事来找朕么?”雨竹从他身侧走过的时候,隆绪不冷不热道:“你的那个女儿,梦儿,对么?他的属下找到了她的下落。”

      雨竹猛然止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盯着隆绪的侧影,颤声:“她,你确定是她?在哪里,还好么?她,她——”火星一点,化成熊熊烈焰,被烧灼着的痛,痛入心髓,是喜也是悲,有希望也有惶恐。

      “放心,还活着,只是过得不怎么好。”隆绪略微侧首,脸庞完全沉浸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雨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她长得很像你,却明显有着辽国人的特征,尤其是眼睛,与母后如出一辙。”

      “过得不怎么好?”雨竹心底的痛漫延到四肢百骸,才五岁的孩子,过得不好。她绕到隆绪的面前,不由自主的拉住他的衣袖,“我求你,现在就把她找回来,我不要她再受苦。”

      “你求我?”隆绪指了指雨竹的腹部,道:“如果不是为了自保,你大概宁死,也不会怀上这个孩子吧?”

      雨竹迟疑了一下,道:“梦儿,梦儿是——”

      “先回答朕的问题。”隆绪打断了雨竹的话,漠然道:“朕要听实话。”

      “是!”

      “很好,”隆绪微笑,轻轻拍了拍雨竹的脸庞:“放心,你的梦儿近期内还死不了,等朕的孩子平安出生后,朕自然会让人将她带来给你。可是——”他的笑意有些阴冷:“如果朕的孩子有任何闪失,你这一生,就永远别想再见她。”

      “你不可以这么做。”雨竹直直盯着他无情的眼,字字恳切:“梦儿是你的女儿。”

      隆绪愣了愣,旋继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喜悦,而是嘲讽:“朕岂不是很幸运。”

      “你不信?”透心的凉,冷得雨竹的心都麻木了,颤抖的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攥得手心出汗,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弱与哀恳:“我这一生,只有过你这一个男人,你既然能找到她,必然知道她的生辰,也可算出,她出生的日子与、与六年前,你、你那一日相符。她的确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相信我,不要让她再受苦,好不好?”

      “你说是,就是吧。”隆绪不甚在意,双手扶住她的肩,道:“只要你腹中的孩子平安出生,朕日后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般看待,毕竟,她也是耶律氏的血脉。”

      “你不信,你还是不信?”雨竹悲愤的推开他。

      “如果真是朕的女儿,你为什么现在才说?”隆绪退开几步,随意在石凳上坐下,“隆庆与朕的相貌颇为相似,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眼睛,隆庆的眼睛与母后相似,朕的眼睛与父皇相似。你让朕凭什么相信你?是凭隆庆在大婚之时,拉着秦晋王妃的手喊‘长乐’,还是凭你怀着朕的骨肉,在这里为他黯然神伤?”他优雅的笑,乌如墨玉的眼眸,却冷酷无情:“雨竹,不要试图用不恰当的方式,来改变朕的决定,没用的。”

      “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雨竹凄然,一步步后退,霍然转身,顾不得有孕在身,急急前行。

      乌云蔽了月光,夜的黑暗里,隆绪连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渐渐远去,几经克制,他才阻止住自己欲前冲的脚步。想从此不再爱她,却是这般的艰难,“你既然可以骗我这么多次,为什么,那一日在丹霞亭里就不肯再多骗我一次?”

      雨竹停住脚步,回头,霜冷的风拂面而过,丝丝的痛,入骨的恨。一片落叶从她眼前飘过,冰冷的笑被划开了一道裂隙,“因为,你不配!”

      长廊迂回曲折,隆庆慢慢踏过,每一步沉重滞缓,光鉴的乌砖地面,倒影出他清寂的身影。长廊外,秋色连天,阴晦萧瑟。侍立于廊道两侧的宫人见到他,躬身无声后退。廊道的尽头,是天子御用的书房,因为皇上惯常的恩宠,隆庆无需通过禀报便可进入。空旷的大殿在晦暗的秋日分外冷清,大殿深处,隆绪独自一人坐在御案前。听到声音,他抬头淡淡瞅了进入内殿的隆庆一眼,又埋首批阅奏折。

      “陛下,”隆庆躬身致礼,道:“臣弟明日便起程前往辽阳府。”

      “你若是要向朕辞行,等到今晚家宴之时即可,不必特意来此一趟。”隆绪没有抬头,挥笔在案前的奏折上以契丹文写下了“准奏”二字。相对于契丹字,他更喜欢汉字的狂草,一挥而就,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字如其人,他想起了雨竹的字,苍劲隽秀,笔锋锐利。

      “臣弟听王妃言,右皇后失宠,陛下近来新宠萧淑嫔。”大殿内的长明灯,即使在白日里也燃烧不熄,摇曳火光透过轻薄的宫纱笼罩,映射着隆庆削瘦的身影,竟有一种宝剑出鞘的锋利。

      放下朱笔,隆绪心平气和的笑;“女人,闲来无聊便爱谈论宫闱之事,这种事,你也感兴趣么?”

      隆庆仰首正视着他,这样做显然有违君臣礼仪,“陛下曾答应过臣弟,会好好待她。”

      “朕待她不好么?她要什么,朕就给她什么,她的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隆绪倒也不生气,微笑道:“如果这还不算好,那么隆庆能否告诉朕,你对秦晋王妃是如何个好法?”他在高处,即使是笑,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隆庆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抑制住挥拳而上的冲动,道:“赐予荣华富贵,穿上华丽的衣裳,每一日,等候着陛下召幸,这样的生活,她不会喜欢。”

      “她不需要喜欢,只要习惯,习惯就好。”隆绪冷淡的说,“朕是皇帝,她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

      握紧的缓缓松开,隆庆觉得悲哀,最该打的人是他自己,倒底是错了,错得厉害。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适应后宫的生活,“如果陛下厌倦了,就让臣弟带她走吧。”

      隆绪嗤笑:“你想把朕的孩子也带走吗?”

      隆庆僵立,隆绪低头继续批阅奏折,长久的沉寂,突然“啪”的一声,朱笔在隆绪的手中断为两截,刺目的朱汁溅落在他浅青团龙便袍的衣袖上,“滚出去!”低沉的声音,从他咬紧的牙缝间挤出。

      沉静的看兄长一眼,隆庆躬身一拜,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转身大步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大殿门口,隆绪狠狠甩下手中的断笔,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隆庆的眼睛。

      湖心亭外,昔日满池红莲无踪,翠竹迎风飘黄。水晶珠帘轻轻晃动,帘下的红妆淹没在一片珠光之中,“听说你要见我,是想向我辞行么?”雨竹问,无怨无怒,悦耳的声音平静无波。

      太久未曾听闻她的声音,再听之时,隆庆一阵心悸,呐呐的竟忘记了想要说的话。本以为要见到雨竹,必有一番挫折。不料,他一提出,萧太后便爽快的答应了,并即刻安排他与雨竹见面。

      半晌,雨竹未闻隆庆答话,又道:“据说辽阳府临近戈壁滩,那里的风沙大,你要多保重。”柔和的声音里,有了几分真切的关怀。

      “长乐,对不起,我错了!”哽在喉底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凄楚伴着欢欣,“漠北的草原很美丽,策马牧羊的生活也很自在,你现在还愿意随我一起走么?”

      珠帘内悄然无声,晦暗的天色,又阴沉了几分,风吹过,秋池泛波,寒意渐浓。

      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隆庆艰涩的笑,痴心不死,痴心不死又能如何,他早已失却了资格,“明日,我便会去辽阳府,阿里虎留守西京的王府,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传询给他,哪怕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立刻回到你身边。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皇庭之中,风云莫测,你只要记住,我、以及我所统御下的二十万铁骑,是你最坚强的后盾。长乐——”他低声的喊,热烈而忧伤,“我会用一生来守护你,这是我欠你的。”

      白皙柔美的纤手轻轻拔开了珠帘,雨竹走出帘幛,虽然怀有身孕,她反而削瘦了不少,眉宇间隐隐有着憔悴之色,看着隆庆,她温婉的笑:“无论是昔日的剑浩,还是今日的耶律隆庆,都不欠我什么;但,无论是今日的萧雨竹,还是昔日的长乐,爱过的人都是剑浩。当剑浩不在了,爱也就不在了。隆庆,我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你、责怪过你,只是,不再爱了!”

      “不再爱了——”他重复,有些伤感。

      “我活着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有朝一日,我是说如果,我不在这世上了,请你替我保护寒月与玄霜,还有,我的孩子。”

      隆庆走上前,牵起雨竹的手,合拢在掌心,“我在一日,你便在!”

      一滴水珠落下,滴在隆庆的手上,慢慢漾开。“怎么又哭了?”他问,想对着她笑,眼中已潮湿。

      雨竹却先笑了:“再也不哭了,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以后做真正的朋友吧!” 她说。

      “好!”他答应她,即使无法真正做到,他也会装作做到了。

      “那是一个好女子,不要辜负她。”

      “好。”

      望月阁在皇宫高处,站在望月阁上俯瞰,整个皇宫的景致尽收眼底。隆绪躺在望月阁内的软椅上,听着萧淑嫔抚琴,她也是萧家的女儿,却有着南国女子的婉约妩媚,是他喜欢的那一种。曲罢,美人温柔似水倚在身侧,纤手捧着红琥珀杯,“陛下——”娇声呖呖,拖着长长的尾音。隆绪笑,握住她雪白柔夷,就着她手中的杯饮一口酒,甘醇滑入喉底,温润绵长。是了,这才是女人的本份,做他的女人,不需要太聪明,只要温顺可人,懂得取悦他就行。

      “陛下,妾身想看看皇宫的全貌。”萧淑嫔娇语。

      隆绪当然不会拒绝,拥着美人,站在望月阁的护栏前,一眼便望见了湖心亭。因为练有武功,所以他的眼力极好,静静的看了许久,看见雨竹的笑,也看见雨竹的泪,原来她也有温柔的时候,只不过这种时候不属于他罢了。

      眼角的余光瞟见萧淑嫔尚未来得及隐藏的得意笑容,隆绪转身,复又坐下,微笑着问:“你入宫多久了?”

      “回陛下,妾入宫才三个月。”

      隆绪理解的点了点,道:“难道还没有学会后宫的生存之道。”缓缓躺回软椅上,慵懒的动了动指,“下去吧,以后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安安分分享受一世淑嫔应得的富贵。”

      “陛下。”萧淑嫔“扑嗵”的跪在了地上,“妾惶恐!”

      端起侍从呈上的酒杯,隆绪慢饮一口,闭眼道:“虽然朕不需要太聪明的女人,但也不能蠢到让朕乏味。”

      萧淑嫔很快被谴退下去,望月阁里一片幽静。朦胧间,隆绪以为自己入睡了,琥珀杯慢慢从手中滑落,侍立在侧的宫人抢身上前,衣摆托住了即将着地的杯盏。喃喃的,隆绪低唤“雨竹——”不自觉中,他呼喊着的,还是她。恨着也爱着,他恨她,因为她不爱他,多么绝望!

      注:(1)晏殊《浣溪纱》,(2)建筑部份借鉴自《潘金莲的发型》,(3)对白引用自小吴大大的留言,(4)资料引用自《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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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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