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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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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幸福容易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所以在冬捺钵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隆绪以为自己是生活在梦中。雨竹永远不会如同后宫中的其他妃嫔那般,千方百计取悦他、讨他欢心,这一点隆绪很清楚。但她终于不再对他冷淡疏离,会用温柔的眼神看他,对他温柔的微笑,与他共看日升日落,在静谧的夜里,她会温顺的依偎在他怀中,安详听着他的心跳。渴求了太久的幸福,让他失去了分辩真假的能力。与生俱来的地位,注定他拥有无上的尊荣、滔天的权势;他的幸福,却只有她能给得起。
偶而,隆绪也会想起,在冬捺钵结束的那一个清晨,雨竹抱着浑身是血的寒月,乌黑的眼眸仿若寒星两点,寒星深处跳跃着幽冥之火,她说:“陛下,请把赫连辰砜的命给我,从此我的人与心完全属于你。”非常强烈的诱惑,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说:“不。”隆绪明白,以辰砜的地位、辰砜的武功,根本就不屑于动手伤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但雨竹不会明白。辰砜自然有辰砜的骄傲,他只说了一句:“与我无关,是那女人自己砍断了右手。”便不在多作解释,至于雨竹相不相信,他并不在意。
雨竹没有再说什么,她不让任何人碰触昏迷的寒月,亲自与玄霜一起把寒月抱回了自已宫帐,并拒绝任何人入内,所有用于疗伤的药物与水盆只允许送到宫帐门口,再由玄霜取入。北归的行程,因此延迟了一日。傍晚时分,雨竹一脸倦容的走出了宫帐,道:“寒月性命无虞,我已问明玄霜,确非赫连辰砜所伤,就到此为止吧。”从此,她不再提起这件事;而他,拒绝进一步探究令雨竹改变态度的真正原因。
幸福来临时,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隆绪无法不接受。譬如此时此刻,雨竹坐在他的对面,正专心泡茶。湖心亭的四面,水精帘影露珠悬(1),凉风穿帘过,珠帘吟风,荷香阵阵。她绯红的纱衣随风轻舞,纤纤素手翻飞,如分花拂柳,蝶舞翩翩,穿梭于定瓷碧青的茶具间,赏心悦目。就这样看着她,隆绪便已满足。
晶莹的水柱浇入茶盏,极品碧螺春的清香随着上升的白雾袅袅四散。雨竹想起了寒月,寒月的手最灵巧,能泡出最香醇的好茶。雨竹不知道一只手齐腕砍下倒底有多痛,但她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痛。那一日,寒月举起断腕、惨白着脸对她说:“对不起,雨竹,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她紧抱住寒月,没有落泪,一字一字说:“姐姐,所有的一切,我一定会替你讨回。”赫连辰砜承诺要把寒月与玄霜毫发无损的交还给她,结果,却在她委曲求全之后,交还了一个断腕浴血的寒月给她。被人握住了软肋,就会变得懦弱,但这样的懦弱毕竟是暂时。她非君子,更非圣贤,没有一笑泯恩仇的气度。
“雨竹,雨竹——”隆绪在唤她,幽深的眸凝视着她,若有所思,“隆庆与隆裕都已确定了正妃人选,隆庆的正妃是辰砜的族妹赫连清云,依照隆庆的意思,想在年底就完婚,然后回到他自己的封地辽阳府。”
捧起茶盏,雨竹浅饮一口,淡淡的清苦在口中漾开,苦中带甘,舌底生津。她嫣然笑,把茶盏递给隆绪:“陛下,请用茶。”宽大的冰绡云纱衣袖沿腕下滑,雪白玉腕上,金钿镂花手镯轻轻晃动。
隆绪伸手,却没有接过茶盏,握住她的手腕,灸热掌下,冰肌玉肤香沁入骨。她就在他身边,他却总觉如天际浮云,随时会风吹云散。绕过紫檀香木的圆桌,他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雨竹,我们生个孩子吧。”
回首,她浅浅一笑:“好!”唇齿间犹存碧螺春的清香,气吐若兰,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她,绯红的纱衣,在他修长的指下,无声委落在地。伶俐的宫人悄然屏退,湖心亭四周的青天纱幔层层落下,重重迭垂。亭外,千竿竹翠数莲红(2)。
午后的一场暴雨驱散了盛夏的酷暑,急雨惊雷中,隆绪梦到了金戈铁马,漫天黄沙,正当豪情天纵时,利箭破空而来,直射入他的胸口,利箭源头处,他看见雨竹笑靥如花,手挽长弓。“雨竹——”凄切长唤一声,他从梦中惶然惊醒,枕畔玉簟凉,微颤的指拭过额前冷汗,梦中的痛,竟这般真实。如果这是注定的夙命,他便是不惜逆天而行,也改变结局。
湖心亭外,疾风暴雨,满池残荷,冰绡清泪的垂帘间,雨竹坐在滴水飞檐的回廊下,侧影如剪。长发未挽,任风吹散,狂风不时卷起雨滴,击打在她的身上。隆绪走到她的身旁,张臂将她搂入怀中,不易察觉的为她挡去了风雨,“在看什么呢?”他柔声问。
指一指湖畔上在风雨中摇曳的翠竹,雨竹道:“那就是我!”
“你比它漂亮。”隆绪一本正经道。
雨竹“噗哧”笑了起来,盈盈秋水美眸笑成了两弘新月,极纯净的笑容。
隆绪莫明的感动, “雨竹,就这样下去,不要改变,好么?”
她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他搂在她胸前的手,樱红唇边的笑意,慢慢冷却。大滴雨点不时击打在他身上的,痛且冷。
隆绪也不想说话,双手将她搂更紧些,等待着雨过天晴。夏日里的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风雨过之后,一道七彩的霓虹挂在天际。隆绪挽起雨竹的纤腰,指着绚丽的虹,道:“这才是你。”雨竹笑而不语,他垂眸,凝睇着她,心想:总有雨过天晴的那一日吧!
“启禀陛下,”一个很煞风景的声音响起,“太后有请陛下永泰宫一述。”
隆绪无奈叹一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亲手为雨竹整理好稍有凌乱的衣裳,用宠溺的语气道:“雨竹,我先陪你回宫。”
“好。”她答应,很温柔,却没有多少依恋。
隆绪与雨竹都不喜欢以辇代步,水榭长廊,九曲十八弯,他牵起她的手,漫步缓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隆绪微笑,“下一句是什么?”下一句是什么,他记得的,只是很想听她说出那一句。
雨竹突然的脚步一滞,僵立在原地。长廊另一侧,隆庆负手漫步而来,抬首一望,竟痴立在了原地。雨后御花园的空气微湿,百花的芬芳分外浓郁,枝头莺声婉啼,一声声,恍若杜鹃啼血。心有万箭攒射,隆庆木然迎上前,躬身施礼,一字字,说得极艰难:“臣弟、臣弟见过皇兄、皇嫂。”
雨竹略略侧身,望向一池残荷,清冷的眼眸廖若寒星。放开雨竹的手,隆绪双手扶起隆庆,手下肩骨嶙峋,心中一阵恻然,似乎每一次相见,都会看见隆庆的清减与憔悴。“来向母后请安?”他问。
“已经见过母后了。”隆庆低垂眼帘,她绯红的裙裾逶迤在九曲桥的白瓷地砖上,随风轻拂,一下、一下,仿佛拂在了他的心间,绵绵不绝的痛,痛到周身彻骨。怆惶间,他又躬身一礼,道:“臣弟告退。”不等隆绪准许,已然转身匆匆离去。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他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一次次的擦肩而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物是人非事事休。
隆绪再一次牵起雨竹的手,“走吧。”虽是在盛夏,她的指尖冰凉。他用力一握,把她冰凉的手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一路无语,回到凤仪宫,庭院里,雨打的芭蕉,一地的落红,满院的残枝败叶,触目的萧瑟。雨竹一脸倦容,连笑意也变得敷衍,“我到了。”抽出手,转身就向内殿走。
“雨竹,”他拉住她的手臂,手心灸热的温度,透过丝薄纱衣传递给她的肌肤, “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她看着他,他对着她微微笑,一种温情在彼此间脉脉流淌。伸臂,雨竹轻轻拥抱了一下隆绪,“呵,陛下,我发觉我开始有一点喜欢你了。”
“就一点吗?”他笑,“再多一点,好不好?”
目送着隆绪离去,雨竹的笑容慢慢收敛,阴霾遮蔽了秋水明眸。回过头,寒月倚在大殿朱门侧,苍白孱弱,“雨竹,无论怎样,手都回不来,所以,什么都别做,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这是义父的意愿。”
雨竹走到她的身旁,想握住她的手,握到的却是一支光秃秃的手腕。雨竹紧紧拥住寒月,臻首靠着她削瘦的肩,说:“姐姐,再给我一点时间。”
隆绪来到永泰宫时,萧太后恰好画完一幅山水画,见到他,便道:“皇儿,快过来看看,母后的绘画是否有所进展?”
隆绪仔细看了看母亲的画,泼墨山水浓浅合宜,颇见功底,笑道:“母后有楚国公的指点,自然是进展神速。”他随意四处张望了一下,“怎么,楚国公今日没有来陪伴母后么?”
萧太后瞅他一眼,也笑道:“皇儿,为此幅画取个名字吧。”
“母后的墨宝,自然应当取名为山河赋。”隆绪执起侍从端上的茶盏,轻呷一口,想起了雨竹泡的碧螺春,不由轻笑一下,其实她并不擅长泡茶,却喜欢做这件事,看来美丽聪慧的人,不一定事事皆出色。
“皇儿,”萧太后打断了他的遐想,“你素来擅长丹青绘画,不如作一幅‘江山赋’,给母后鉴赏一下,可好?”
“朕更加擅长‘美人赋’,母后可要鉴赏一下?”隆绪半真半假的笑言。
“文殊奴,”萧太后喊着隆绪的小字,自从他登上帝位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这个亲呢的称呼,正色道:“我以为江山与美人,你懂得该如何取舍!”
“母后,”隆绪也正色道:“朕没必要取舍,江山便是江山,美人便是美人,为什么一定要把江山与美人对立起来,为什么一定要两者择其一,而不能两者兼得?”
“那也要看什么样的美人。”萧太后神色严厉,“江山在握,就该由你来掌控美人的命运,而不是由她来左右你的意志。身为一国之君,当一个人的影响力大到可以左右你意志的时候,你就应该尽快铲除对方,尤其她还是一个异族女子。”
隆绪缓缓踱几步,在大殿一角站定,微微仰首,所有表情隐藏在大幅绣金帘幔的阴影里,他的声音有些冷:“最初提出和亲的人是母后,朕还以为母后很喜欢她。”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是很喜欢她,直至现在,我仍然十分赏识她。”萧太后叹一口气,“但是,相较之下,我更喜欢我的儿子们,更在意大辽的江山。汉家女人尊崇‘出嫁从夫’,我提出和亲,是要她成大辽的人,心甘情愿的效忠于大辽。很可惜,她对你并无任何情意,所以她没有成为辽国人,还是宋国人;而你,却对她痴迷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不仅是你,连隆庆也为了她,终日郁郁寡欢。如果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的平庸女子也就罢了,偏偏她是宋国的护国圣女,与大宋皇室血脉相连。这样一个人,左右了你的意志,也左右了隆庆的思绪,你叫我如何不为你们担忧?如何不为大辽的江山担忧?”缓和了一下语气,萧太后又道:“皇儿,美人确实是可以倾国的。她固然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但大辽的强盛,也并非是无她不可。两害相较,取其轻。是废黜她的后位,再继续五年之约;还是让我帮你即刻铲除她,你自己选择,我不逼你。”
隆绪笑了一声,“母后,楚国公也是汉人,母后是准备将他罢黜驱逐,还是让朕帮您即刻铲除他,母后自己选择。”走出帘幔的阴影,他倚窗随意而立,黄昏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身后,身影如刀刻。
萧太后没有发怒,怔怔看了儿子一会儿。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或多或少留下痕迹,年少时的美丽不再,一路风雨,一直有那样一个人陪伴着她。情为何物,她是知道的,没有族类之分,没有地位之分。罢了,罢了,倒底是儿子成全了她与他。她坚定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威胁到了大辽的江山,我清楚该如何取舍。可你,能做到吗?”
“我能!”隆绪果断的回答,迎视着母亲威严的目光,他比她更坚定,道:“母后,没有人可以左右朕的意志,朕要江山,也要美人。没有她,要这江山有何乐趣,如果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要这样的江山又有何用;没有江山,又凭何守护她这样的绝世美人。朕不想做第二个赵堇,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落入别人怀中,却束手无策。母后,不要碰她。”最后一句,象是在祈求,却又说得极其坚定。
盯着儿子幽暗深邃的眼眸,许久,萧太后点了点头,“还好,你暂时还算清醒。其它的事,我可以不过问,有一件事你必须牢记,大辽的后宫,从来都是大辽萧氏一族的后宫,这是祖制,后宫的根基绝不能动。还有,一直以来你不让后宫的萧氏妃嫔孕育子嗣,难道是指望她来为你延续血脉么?专宠半年,至今无嗣,是你不让,还是她不愿的问题?”
隆绪沉默了一下,闷闷道:“母后,会有的,我们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
注:(1)毛熙震《浣溪沙》,(2)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