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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人生长恨水长东(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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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砜出现在宴会上时,雨竹还没有到达,隆庆也不在。隆绪正与群臣宴饮,兴致颇高,饮酒如饮水,一碗接一碗。萧菩萨哥坐在他的左侧,关切注视着他,却不敢出声劝阻。“好女人应该懂得如何取悦男人”这句话被天下无数男子捧为至理名言,能留在隆绪身边的女人,当然都是好女人。只有一个是例外,她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例外。
看见辰砜,隆绪手一摆,笑道:“辰砜,你迟到了。”伶俐的侍女立刻捧上三大碗美酒摆放在辰砜面前。
一口气饮下三碗酒后,辰砜凑近隆绪,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陛下的女人在哭。”
“哪一个?”隆绪问得很顺口,无意向辰砜身后瞄了一眼,马上又正色道:“那必定是朕的不对了,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哭的。”这句话显然不是说给辰砜听的,雨竹在寒月与玄霜的陪侍下,正向他们走来。
辰砜看着隆绪,一脸的景仰。隆绪素来以不贪美色著称,居然能在刹那间,想出这样一句令天下无数女子感动的精僻之语。辰砜第一次才发觉他很有成为一代风流浪子的潜质。
可惜,雨竹在隆绪面前永远是一个例外,听见他的话,她的神情沉静似水,没有任何被感动迹象。脸上不见一丝先前的悲戚之色,更不见任何哭泣过的痕迹。举止雍容端庄,素衣纤尘不染,完美得无可挑剔。
来到隆绪身前,雨竹敛衽施礼,又对着萧菩萨微微颌首,算是招呼过后,便在隆绪的右侧坐下,不举箸、不执杯,不发一语,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只凝神观看宴会场中心的歌舞。
隆绪侧首,凝目注视她,她恍若不知。许久,他不易察觉的叹一口气,缓缓转首,举起一碗酒,手一颤,满碗的酒尽数翻倒,沿着手腕流入衣袖,丝丝凉意,直透心底。“皇上。”萧菩萨哥惊唤一声,急忙拿起丝巾,亲自为他擦拭手与衣袖上的酒汁,训练有素的侍者迅速上前收拾残局。所有一切,依然无法引得雨竹的一个关注。热烈的煹火在奔放跳跃,美艳的波斯舞娘在热情歌舞,酣畅热闹的夜宴中,隆绪却觉寒意袭人,她对他已然是视若无物。想起黄昏时分她走出御帐前那哀凉如水的目光,隆绪自问: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妹妹觉得这歌舞可好?”萧菩萨哥问道,试图改变这冷凝的气氛。
“不好。”雨竹简洁干脆的回答。
听到她终于开口说话,隆绪欣喜,道:“那你喜欢怎样的歌舞,让司乐官换掉便是。”
“艳舞。”声音虽不大,也足以让就近几个席位的臣子听到,诸人一愣,雨竹迎向隆绪错愕的眼眸,唇角扬起一丝暗讽的笑,补充一句:“陛下喜欢看。”辰砜禁不住哧笑出声,其它几人也低头偷笑,隆绪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一扫,诸人匆忙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行乐。
“当年,在南院大王府内的那场舞,本非出自我的本意。”隆绪端起酒盏慢饮,轻声解释:“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之弟耶律楚雄在两国交战中,被敌军所杀,那一日恰逢北地狼主进献一批敌国美女,斜轸便以那种方式泄愤取乐。”
雨竹幽冷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带着些许不屑,道:“你若无此意,完全可以阻止他。”
“为什么要阻止?”隆绪犀利的目光,直视雨竹,道:“我自幼学的就是帝王之术,仁德仁治只适用于在太平盛世时治理我自己家国的臣民,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间的真正定律,弱者在强者面前,或是变强,或是屈服,或是死。我犯不着为了一群不相关的人,让我所器重的臣子扫兴。”
“我无论如何变强,也强不过你。”雨竹萧索的笑,有些淡淡的倦怠,“却又不想屈服,陛下准备何时让我以何种方式死?”
“你不同的,雨竹,你明知道,对于我,你与任何人都不同。”隆绪原本犀利的目光变得黯淡,垂下眼帘,眼底微微潮湿,“我主宰天下人的命运,而你,主宰我的苦乐。”后面一句,他说得极轻,如同呓语。
雨竹似乎没有听见,仰首,望着茫茫夜空,独自出神。隆绪凝视着她,从侧面望去,她线条柔美的轮廓,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可望不可即,“雨竹,”他问:“你现在还要我么?”
“不要。”轻轻的一语,说得极决绝。
“隆庆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是不肯要我么?”
雨竹缓缓转首,在隆庆的眸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清冷的笑:“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了,为什么就一定要你?他想将我让给你,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做法,我不属于他,他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归属!”
“这么说,我们都做错了。”隆绪也笑,浓重的忧郁。伸手搂住雨竹,把头倚在她的肩胛处,汲取着她独有的幽香,隆绪觉得自己醉了,“雨竹,我爱你呀!”这句话,他是第一次对她说,也是这一生第一次说。他爱她,倒底有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仿佛很久很久了。维持了太久的强悍,就让他放纵的脆弱一次
雨竹僵直的坐着,一动不动。“雨竹,我爱你!”他又说了一句,她漠然的不作任何回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伏在她香暖的颈窝,一声接一声的说,一声比一声凄切,直至无力滑落倒地。
一片惊慌中,辰砜执起隆绪的手腕探了一下脉息,放下心道:“皇上无碍,饮醉昏睡而已。”当隆绪被侍候着回御帐时,宴会也散去了。辰砜空闲下来,转首环顾,雨竹早已不见踪影。果然是铁石心肠,一切因她而起,她居然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草原上的月亮与大宋秋水园中的月亮没有什么区别,雨竹伸出手,有些孩子气的对着皎洁的月光用力一握,张开手,空空而已,什么也没有抓住。她显得疲惫不堪,道:“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寒月走她身后,轻轻环拥住她,不置一词。雨竹倚靠在寒月身上,牵起玄霜的手,“幸好,还有你们,有你们一直陪着我,是我的幸运。”
“主上——”玄霜唤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叫姐姐,玄霜。”雨竹笑道:“相守了这么多年,我们三人是姐妹才对。”
“姐姐。”玄霜很干脆的喊。三人相视而笑,相互依靠着,静看天际的明月,几乎在同一刻,她们都想起了大宋秋水园的月色,月是故乡明。
“打扰一下。”辰砜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寒月与玄霜顿时绷紧身躯,满脸戒备的瞪着他。辰砜摇了摇头,他若有心要伤人,她们此刻怎么可能还有机会站在这里。他不太喜欢与不聪明的人打交道,便懒得再看她们,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径直落在了雨竹身上,萧洒的笑容带着丝丝阴狠, “对陛下好一点,没有陛下,你什么也不是。”很不客气话。
“没有他,又怎会有今天的我?” 雨竹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带着寒月与玄霜绕过他,走向自己的宫帐,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她再也没有心力与他作任何的争执。
辰砜默然无语,没有隆绪,就不会有今日的萧雨竹;没有萧雨竹,就不会有隆绪今日的苦楚;有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兜兜转转,其实一切都是因果在循环。
突然,寒水柔不知从何处飞窜了过来,挥掌扫开在雨竹身旁猝不及防的寒月与玄霜,一把抓住雨竹的手腕,“你听着,马上到陛下的御帐去,好好伺候他。”练武之人,手劲特别大,她的手握在雨竹的皓腕上,立刻捏出了五个乌青的指印。雨竹秀眉紧蹙,强忍着痛楚,贝齿紧咬住樱红的唇,不出一声,冷冽的目光直直盯在她的脸上。寒水柔心一凌,手劲不由又加重了几分,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听见了没有。”
“水柔,你放肆了。”辰砜温言,手在寒水柔肩上轻轻一拍,她紧抓着雨竹的那只手软软垂下。寒月与玄霜恰好从地上爬起,抢身上前,护住雨竹。
寒水柔瞪着辰砜,怒道:“我放肆?你知不知道,陛下在哭,在不停的哭,哭得我的心都痛了。赫连辰砜,你与陛下相处多年,可曾见过他流过半滴眼泪?”
辰砜怔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淡淡道:“既便如此,你也不该冒犯皇后娘娘。”他身形一闪,手动如电,点住了寒月与玄霜的穴位,并迅速把她们从雨竹身旁拖离,反手扣在寒月的咽喉上,“皇后娘娘,请您现在去御帐陪伴陛下,记住,无论陛下有什么要求,您都要顺从,为人妻者,顺从夫君是一种美德。”
“你——”雨竹浑身颤抖,乌黑眼眸在煞白面孔间,更加的幽冷。她进逼一步,辰砜与寒水柔便拖着寒月与玄霜退开一步;不阻止她,却令她始终不得近前。一边是心急如焚的焦虑,一边是气定神闲的等待。雨竹看见寒月的神情越来越痛苦,面色由胀红转苍白,脚步一滞,“放了她们,你们说什么,我都照做!”无奈的屈服。
“不——”在残喘的间隙,寒月艰难的发出一线声音。辰砜手一紧,生生掐断了她的声线,苍白脸色又呈现青灰色。
见到寒月的痛苦,雨竹更加的痛,怒极颤声:“赫连辰砜,你混帐!”
辰砜放开寒月,向雨竹优雅的欠身, “不得已而为之,我很抱歉,娘娘。现在,请娘娘准予影姬与媚姬陪同您到御帐去,至于寒月与玄霜两位姑娘,且让她们在风姬与雪姬的营帐中住上一宿。娘娘请放心,只要陛下明日的心情还好,二位姑娘一定能毫发无伤的回到娘娘身边。”
雨竹平静下来,冷冽的目光紧紧盯着辰砜含笑的脸庞,“总有一日......”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从容的转身,由影姬与媚姬陪同着——实际上无异于押送着,向御帐走去。
寒月与玄霜也被带走了,空旷的草原上,只剩下辰砜与寒水柔二人。寒水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望着雨竹离去的方向。一旁,辰砜仔细审视她片刻,哑然失笑。
“笑什么?”寒水柔不悦道。
无视她的怒目相向,辰砜戏谑道:“真令人伤心啊,我还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呢。”
寒水柔没有如往常那般反唇相讥,只沉默了一会儿,顾它而言:“我想,我知道她的软肋在何处了,这对陛下是否算是一件好事?”
辰砜微笑,朦胧的月色中,他的笑容有些飘渺,“如果一定要用她的软肋才能迫使她屈服,并非是陛下所想要的,真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寒水柔幽幽叹:“她有什么好?”
“啊!她漂亮,世所罕见的美。”辰砜半真半假的嘻笑:“让人看着,就赏心悦目,魂牵神移。”
夜风吹过,一阵婉转的歌声随风飘来。寒水柔仔细听了一会儿,道:“好象是你的宠姬在唱歌。”
“是的,隆庆心情不好,我让雪夕去哄他开心。雪夕也是宋人,能歌善舞,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或许隆庆会喜欢。”
“她是你的姬妾!”寒水柔诧异。
“是啊,她是我的姬妾,怎么啦?”辰砜一脸的理所当然。
寒水柔不再说话,辰砜也没有说话,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心不在嫣。
雨竹刚踏入御帐,便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哽咽,接着,一件物什从她耳畔飞过,重重砸在厚重的帐帘上,“滚!”低沉的声音,有着不容抗拒的帝王威严。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静立于无边的黑暗里。御帐外,火把的几缕光从帐帘晃动的缝隙中流入,隆绪坐在榻前的兽皮上,双手抱膝,埋首于膝上,“滚!”他又说了这一个字,没有抬头。
雨竹撩起帐帘,夜风吹入御帐,灯火的光芒流淌一地。她还来不及迈步,隆绪就惊跳而起,“雨竹,是你么?”帐帘徐徐垂下,御帐内又陷入在夜的黑暗中。刹那的光明虽然短暂,已足以让她清他脸上交错的泪痕。他仓促冲到她的面前,轻颤的手抚上她温润柔腻的脸庞,不可置信的惊喜,“雨竹,原谅我了么?”
“是。”她木然的回答。
“你不再要走,会与我白头偕老,是么?”
“是。”
“我们会生儿育女,相亲相爱一生,是么?”
“是。”
“雨竹,雨竹——”他热烈的唤着她,紧紧拥她入怀,他急于寻找一种证明,证明她的存在与他的拥有。雨竹没有反抗,不能反抗。当他完完全全占据她的瞬间,一声满足惬意的叹息从口中逸出。她手倏的收紧,在锦榻华丽的铺垫上抓起一道道皱褶,抬手拭过自己的脸庞,触手是一片湿润,不知是她的泪,还是他的泪。
静夜里,那个凄切声音又在吟唱: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夜还很长,雨竹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还有多长。
注:(1)温庭筠《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