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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


  •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1)。”是谁在这般不停的凄切吟唱?雨竹茫茫然睁开眼,梦中的雨声渐歇,一线夕照的红晕透过御帐门帘的缝隙,落在浅碧色的鲛绡绫纱帷幕上。紫鑫炉中,焚香已燃尽,残余香味萦绕。合欢散的药力尚未尽褪,雨竹的全身依然酥软无力。她用尽全力勉强支撑起身躯,用力一滚,滚下宽大的锦榻,跌落在榻前铺就的兽皮上。凌乱的长发散落在身上,半遮住她赤裸的娇躯,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她伸出轻颤的手,将委落一地的衣物一点一点拉近,艰难的穿回身上,穿得很慢,却有条不紊,不让身上的衣裳显出一点凌乱的样子。

      鲛绡绫纱的帷幕薄而透明,隔着帘幕,隆绪一直在看她,目不转睛。她却不曾看他一眼。她向来好强,自重逢以来,除却那日清晨,她为隆庆落下的那一滴清泪,他未曾再见她在人前落过泪。望见她泪痕斑驳的脸庞,他的心狠狠揪痛,他想:错了吗,没有,没有错,我只是想留住她而已。

      用了许久的时间,雨竹才穿戴整齐,努力站起身,蹒跚着向门口移去。在她即将走出门的瞬间,隆绪才醒悟过来,几个箭步,窜到她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雨竹,”他的声音,卑微哀恳,仿佛匍匐在了尘埃中,“退一步就是每阔天空,既然那一步,你不肯退,就让我来退,告诉我,该怎么退?”

      回过头,她的眼光哀凉如水,仿佛一道冰箭,直刺他的胸臆,“你能退到五年前,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么?”

      惨白的手痉挛了一下,缓缓松开。她没再看他一眼,轻身走出了御帐。挥手,他扫落了青玉石案上的紫鑫香炉,“咣”一声,紫鑫炉击重重落地,发出一声巨响,灰烬纷纷扬扬,满室飞舞,呛得他无法呼吸。一拳又一拳,发泄般击打在青玉石案上,在冰冷坚硬的石案上,砸下一个个带血的印迹,他感觉不到痛。不就是为她洗衣、为她煮一钵鸡汤么?他也可以做到,可是老天不肯给他机会,或者说,是雨竹不肯给他机会。

      刚走出御帐,雨竹便无力的扑跌在地。守候多时的寒月与玄霜推开阻拦在前面的雪姬与风姬,冲上去抱住她。“主上——”看见雨竹雪白颈部间的於痕与牙印,玄霜忍不住哭出声。寒月咬牙欲碎,突然拔剑,向御帐狂冲去。

      寒水柔闪身拦在御帐门前,衣袖一挥,一道劲风将寒月生生逼退几步,功力悬殊太大。“不要做无谓的傻事。”寒水柔冷冷的警告。

      “姐姐,”雨竹喊住寒月,“你忘了我们三个人的约定吗?”

      “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男女之间的爱情,也适用于兄弟姐妹之间的情义。寒月当然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手一松,长剑“咣当”坠落。回身,她与玄霜一起扶着雨竹,慢慢向雨竹的宫帐走去。夕阳下,三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隆庆不知道自己在河畔站了多久,懵懵懂懂,恍如梦中不知时日。当一只手搭上肩膀时,他才如梦初醒,没有回头,道:“三弟,别吵,让我再想一想。”

      “二弟,是我。”隆绪的声音响起。

      隆庆霍然转身,隆绪就站在他的身后。夕阳的余辉中,他黑色锦袍上的织金飞龙少了几分凌驾天下的威严,更多了几分人性的温和;一缕光线透过垂柳的枝叶,照射在他俊美如雕刻的轮廓上,光影斑驳间,隐隐透出几分萧索与落寂。

      隆庆感觉到了同样的萧索与落寂,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不知何时起,变得疏离淡漠。可是,血毕竟浓于水。

      望着西天的残阳,隆绪兀自出神许久,转眸,看向弟弟,幽暗的眸中,有着悲伤与恳求,“二弟,我求你,求求你了!”原来,爱一个人到极至时,是没有骄傲可言的。

      昂首,隆庆看见残阳如血,浓艳欲滴,五脏六腑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痛得他的额前沁出了冷汗,“为什么?”他问:“在我被‘漫天花雨’射中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让我就那样死去,多好!”

      隆绪沉默,西天的那一轮红阳徐徐没入云层,风起云涌,暮色四合, “我想过,”他低低的说,“可是,我做不到!”

      隆庆捂住脸,身躯不停擅抖着、擅抖着,最后,蜷缩在了一起。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好好待她。” 凉风吹过,拉木伦河的水凄切呜咽。

      夜幕初降之时,草原上燃起了一堆堆的煹火,烤肉的浓香、醇酒的清香在风中飘散。冬猎的最后一个夜晚,举行着封猎庆典的最后一项——通宵达旦的露天夜宴。所有人,无论尊卑,皆会放下平日里的恭敬与矜持,尽情享受这狂欢之夜。

      回到宫帐后,雨竹就开始沐浴,用清水不停的冲洗自己,洗到手足冰凉犹不肯停歇。寒月与玄霜无奈,强行将她拉出了浴桶。虽已是早春,但春寒料峭,加之雨竹体质畏寒,寒月着人在宫帐内点起了暖炉。裹着玄霜特意为她制成的虎皮大氅,雨竹倚靠在暖炉旁的软垫上,双眼闭合,身后,司妆侍女用洁白布帛轻柔擦拭她湿漉漉的长发,细细梳理着。

      司衣女官领着数名待女捧衣入内,躬身呈献于雨竹面前。寒月扫了一眼摆放于前的数十套衣物,对雨竹轻声道:“娘娘,可要选今夜宴席所用的衣物?”

      “不用了,”雨竹仍闭着眼,带着浓浓的倦意道:“随意拿套白色衣装即可。”

      “娘娘恕罪。”侍衣内官与奉衣侍女惶恐跪下。

      雨竹睁眼,瞟一声呈献于面前的衣物,红如朝阳烈焰,绿如嫩芽新绽,碧如雨过晴空......各色皆全,有汉装,也有契丹服,上乘的衣料、美丽的色泽晃得诸人眼花缭乱,唯不见白色与紫色的衣物。

      “娘娘,”司衣女官道:“皇上有旨,令奴婢等日后不得再将白色与紫色的衣物呈献于娘娘面前。”

      “原来如此!”雨竹双手暗暗紧握成拳,寒月曾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现在这般,继续穿着白衣。他的耳目果然无处不在,所以有了午时的那场屈辱,所以不但不能穿紫衣、连白衣也不能穿了。是惩罚,还是告诫?

      “欺人太甚!”玄霜忿忿道。

      摆了摆手,雨竹已没有心力再为这点小事争执,随意指了套浅碧色的汉装,道:“把衣物留下即可,你们先退下。”

      “雨竹,”当宫帐内只余她们三人时,寒月低声道:“在燕京,也有流花阁的人,此次的归程,是我们逃离的一个好机会。”

      “逃离!”这一念头烫得雨竹的心头灸热起来,离开的念头,从未如今日这般强烈。她猛站起身,虎皮大氅滑落在地,赤足在柔软的兽皮地毡上快速来回踱了几步。单薄的素纱衬裙飞扬,裙裾下,纤巧莲足若隐若现,白玉无瑕,甚是动人。低头,雨竹看见自己的双足,她并未如宋国的大家闺秀那般缠足,入宫之前,父亲常年不归家门,母亲日日悲泣,无人顾及她缠足之事;入宫之后,已错过缠足的最佳时期,宋太后也曾想补救,可每当教引嬷嬷来缠足时,她因畏惧痛疼,必定弄得整个皇宫鸡飞狗跳,以至于连不过问后宫事务的宋帝也被惊动,赵恒见她哭得惨切,怜惜这个无母的孩子,便道:“罢了罢,一切随她吧,我们皇家的郡主,就算是天足,何人还敢说一句不成。” 每每忆及点点往事,心中便会生出暖意,太后与宋帝也曾对她百般痛惜呵护,他们给过她最美好的九年光阴。再怎么怨,有些东西毕竟难舍弃,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把一个锋火连天的残局扔给那些养育她长大的人。

      “雨竹,你不想走么?”寒月端详着雨竹的神色,道:“为了秦晋王?”

      “隆庆!”雨竹的眼神变得柔和,就着地毡慢慢坐下,侧首枕在臂弯上,微湿的长发,如水般倾泄一地,她的神情有了几分孩子般的纯真,“姐姐,我们一定要走的,但不是这样走。有一种药,叫殊心碧,服食下去,人便会呈假死状态,七天七夜后,才能醒来。”

      “雨竹,你是想——”寒月的眼一亮。

      “这种药极难调配,我需要时间;而且,既使有了药,我会们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雨竹微微笑,明眸中荡起两弘秋水,“他应该会帮助我们的吧,姐姐,我要见见他。”

      “主上,”玄霜跳起身,一脸的喜悦,“我这就去安排。”

      望向拉木伦河的对岸,隆庆仿佛看见了自己今后的人生,寒夜里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夜宴正热闹,欢声笑语,歌声曲音,不时入耳。那样的热闹与欢乐,与他无关,也许这一生,再也无关了,他听见更多的,是拉木伦河水的呜咽。

      清风挟着一阵淡淡的幽香吹过,环佩叮当。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怀心谷中,他从沧澜江中打捞到一串风铃,她兴奋的象个孩子,把风铃挂在了石屋的门檐上,为石屋取名“思乐居”。风过处,风铃叮当,她说:“听,这是召唤亲人归来的声音。”也曾想过,要为她盖起一座名符其实的“思乐居”,然而,此生再也无望。她在召唤他,他却无力回首。

      “隆庆。”雨竹轻唤,来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向河的对岸。月光下,她任意披洒的长发随风轻轻拂动,长裙飘飘、衣袖翩翩,宛若凌空飞落的广寒仙子。

      隆庆发觉自己以前的话说错了,其实她不仅是穿紫色的衣服,而是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很美。用尽了的一生的力量,他才能侧过身,对着她说出那两个字:“皇嫂!”刻意的恭敬,刻意的疏离。

      雨竹愕然,心慢慢坠向深渊,午时的那场屈辱,她并无意隐瞒隆庆,只是没有机会说,也不知该怎样说,那样的事,于她毕竟太过难堪,半晌,她才能开口出声:“你,还愿意与我一起走么?”有些期盼,有些担忧。

      隆庆心一紧,又开始绞痛,猛烈的痛,辅天盖地席卷而来,蔓延到周身,已下定的决心,几欲动摇。他不敢再看她一眼,咬了咬牙,口中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息, “我们契丹人虽不似你们汉人这般讲究礼数,但廉耻之心还是有的,你自恃美貌,游走在我们兄弟之间,是觉得有趣,还是想让世人耻笑我们兄弟同科?皇后娘娘,请你自重,就算不想自重,也请为皇兄的颜面,为你们大宋国的颜面想一想。”字字如刀,刺入他自己的心,伤得千疮百孔。

      她的脸,苍白胜雪;她的眸,幽暗如夜;静静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一动也不动,长久的沉静,静得似乎世间没有了生命的存在,许久,她问:“这么说,你是不要我了么?”

      “是,皇后娘娘,我不要你了,我要不起你。” 一字一泪,字字泣血,大概便是如此,这样血与泪,他却不能让她看见。

      “其实——”雨竹笑,万念俱灰,眼中无泪:“你不要我了,只需告诉我一声既可,我会头也不回的走开,何必这般的——。如果你这样做,是因为怕我不死心,会对你纠缠不休;那么,你就太小看我了,耶律隆庆,你小看了我。”她缓缓转身,挺直脊梁,朝前走,“每个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为兄弟大义,舍弃了我,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但我不见得一定要成全你的这一片苦心,你不要我,从此,我也不要你就是了,永远也不会再要你!”她决然的离去,再也不曾回首一顾。

      隆庆紧紧捂住胸口,高大挺拔的身形痛得佝偻成一团,跌坐在河岸的堤石上,飞溅的水花不时打在他身上,这一次,他听见的,是自己的呜咽。

      走出隆庆视线的瞬间,雨竹脚下一个趔趄,不缓的步伐令她跪伏落地,白皙的双手按在乌黑的地土上,纤弱的双肩开始擅抖,越抖越烈,她的眼泪仿佛璀璨的珍珠,晶莹剔透,纷纷扬扬洒落,无声隐没在尘埃中。

      赫连辰砜正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赏月,这是他的嗜好之一。据说,真正的高手,不会有太多嗜好,嗜好多了,弱点就多。他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当然这是别人给的称号,就他自己而言,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谦虚的人。偏偏他的嗜好很多,好美酒,好美食,好美人等等,最最特别的一项,就是好爬树,躺在树顶上赏月睡觉,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常常听见或看见一些不该听或不该看的事。比如,他听见了隆庆的话,这没什么意外,本就在计划之中。接着,他看见了雨竹的眼泪,莫明奇妙的,就想到了一个传说,相传南海的鲛人,美丽无比,在皎洁月光中落下的眼泪,能够变成美丽的珍珠。他突然很想看看她的眼泪,有没有变成美丽的珍珠。不过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女人太骄傲,既使是哭泣,也在无声无息中,也许,她不见得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这般模样。夜宴已开始多时,辰砜本准备跃下树,去夜宴上露个面。有了先前那一个认知,他决定在树上多等等,等雨竹哭完离去后,再跃下树。

      雨竹哭泣的时间虽然不算是特别长,但也不短。看见她终于停止泪落,辰砜松了口气,梨花带雨固然动人,可再美丽,也是别人的女人,而且是耶律隆绪的女人,他并不想自找麻烦。

      无意间,他瞟见雨竹手中拿着一把匕首,玄铁在冷月中泛着寒光。心一惊,早就听隆绪说过这个女人性情刚烈,没想到这么烈。他无暇多加思索,飞身从树顶跃下,挥手打落了雨竹手中的匕首,面色阴沉恼怒,“皇后娘娘如此行止,是否太过不妥?”

      “你以为我想寻短见?” 雨竹似乎早已习惯他从树而落的举动,从乍然一见时的惊愕很快转为淡漠,“我还至于如此懦弱。”人总要活下去,既然到红尘中来过一遭,无论多少悲苦,她都会好好走完。

      “那这是——”辰砜疑惑的指着地上的匕首。

      “这个——”雨竹俯身捡起匕首,执起衣袖细细拭净上面尘土,再缓缓插入刀鞘,认真郑重,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依然清晰记得,在怀心谷中,那个午后的斜阳下,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郑重放在她手中,沉甸甸的玄铁,压得她的手腕有些痛,他对她认真的说:这是我向你求亲的表仪,等离开怀心谷之后,我会以三媒六聘之礼向你家中长者提亲,将你明媒正娶迎回家。往事已随风逝,她浅浅笑,有些淡淡的苦涩,一切该作个了断啦!她问:“方才一切,你都已听见、看到?”

      “我不是有意要听和看的。”辰砜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雨竹双手捧着匕首递到辰砜面前:“既然这样,就请你替我把它还给隆庆,我便不再追究你的偷窥之责。”

      “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使。”话虽这样说,辰砜还是接过了匕首,他发觉自己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又颇有善意的提醒:“夜宴已开始,娘娘还是不要缺席为好。”

      “多谢!”雨竹微微颌首,远处传来寒月焦急的呼唤,她转身,向着声音传来处快步走去。长发轻舞,衣袂飞扬,出尘的美,孤绝的傲,一如初相见,风霜雪雨,经久弥见风彩。

      辰砜目送着她,直至芳踪不再,很婉惜的摇摇头,“真可惜,你居然是陛下的女人。”

      注:(1)温庭筠《梦江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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