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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人生长恨水长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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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锦苏绣,天下第一,除下蜀地紫烟云锦制成的猎装,换上苏绣的雪缎汉装长裙,雨竹慢慢折叠着衣物,细致而认真,低敛的秀眉,愁绪若隐若现。
“雨竹,”寒月双手轻扶她的肩,“以后还会有机会穿的。”
雨竹没有抬头,纤指将折叠角处的皱隙一一抚平,指下蜀锦上乘的质感,柔若无物。她想起了赵堇的话:“在辽国不比在宋国......”,是呵,毕竟是在别人的国土上,她的任性险些连累了隆庆。
宫帐外传来了御前女官的通传:“右皇后娘娘,陛下召见。”
雨竹手一震,刚刚整理好的衣物滑落,绚丽的紫铺开在一地,一种不祥的感觉挥之不去。
“雨竹——”寒月担忧的扶住她,转首对着宫帐外,扬声道:“娘娘凤体欠安……”
“姐姐——”雨竹镇定下来,弯腰捡起衣物紧紧搂在怀中,道:“该来的,总会来。”
宫帐外,日正中天,御前女官并二名侍从躬身静候;宫帐两旁,黑水宫主座下四名弟子分列。看见雨竹走出宫帐,所有人恭敬施礼。
“娘娘,请——”御前女官在前方引路。雨竹领着寒月与玄霜正欲举步,黑水宫四姬中的风姬与雪姬伸手拦住寒月与玄霜,“二位姑娘请留步,陛下只召见娘娘一人。”
“放肆!”玄霜瞪眼怒喝。
四姬同时向着雨竹跪下,“请娘娘恕罪,臣等是奉旨行事。”态度虽恭敬,语气却强硬。
四姬连手的武功远在寒月与玄霜之上,既然说不让她们随行,就必然能拦住她们。雨竹淡然扫过眼前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寒月与玄霜满是忧虑的脸庞上。对着她们,她带有抚慰意味的笑笑,道:“你们在宫帐中等我回来,切不可自作主张。” 话语颇为严厉。势不由人,别人的国土上,由不得她任性。她不能也不舍得,再让寒月与玄霜来冒险。
御前女官引领着雨竹向隆绪的御帐走去。宽敞的御帐简洁明了,布置得并不豪华,甚至还不如雨竹的宫帐来得高贵雅致,却处处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霸道气息。想必是鲜有女子入住,御帐左右壁上,挂着天子御用的宝刀弓箭,阳刚之气强盛,不见一丝温婉柔和的痕迹。御帐中央铺着一张用兽皮拼制而成的宽大地毡,雨竹进入时,隆绪就坐在地毡上饮酒。御帐一角,紫鑫香炉云雾缭绕,浓郁的熏香,让她禁不住秀眉微颦。
“过来陪我饮酒。”隆绪亲手倒满一杯酒,递向雨竹,“你最喜爱的清竹酒。”
走到隆绪身前案几的另一侧,雨竹在厚实柔软的地毡上坐下,伸手接过酒杯,随意瞄了一眼,玲珑白玉杯,碧色清竹酒,并无任何异样。一口饮下,她正视隆绪,道:“陛下曾言,你欠我的一切,会慢慢偿还,只要我肯原谅你,你做什么都可以,这话还算数么?”
隆绪低头,轻轻晃动手中杯盏,白玉玲珑,碧液生波,他微微一笑,道:“当然算数。”举杯徐徐饮尽,“不要告诉我,你是要我允许你与隆庆私奔!”
“此次的事,罪责全在我一人,请陛下不要再追究其他人,就当是你还清了欠我的一切,昔日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原谅你了。”雨竹执起酒壶为隆绪斟满酒,再往自己杯中注满酒,举杯,“陛下,这一杯是我敬你,你喝么?”
“然后呢?”握紧面前满满一杯酒,力道之大似要将杯盏捏碎般,隆绪笑:“你还是要走,还是不要我!”他手一扬,满杯的酒被泼出,酒星洒落在兽皮的细绒上,凝聚成珠,莹莹闪亮。“既然如此,你原不原谅我,又有什么区别?请你,继续恨我、继续不原谅我,我要的只是你留下而已。”
紫鑫炉中,焚香的气息过于浓郁,熏得雨竹有些微微的晕眩,纤长的指重重按了按前额,让神智回复几分清明,她坦言:“陛下,我要走,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没有了你,这与恨不恨你,原不原谅你无关。”
“哦,”隆绪深邃的黑眸幽冷彻骨,“你心里有谁,隆庆吗?”
晕眩的感觉益重,雨竹支额沉默不语。
“我明白了,”隆绪拿起酒壶,向身后的软垫倚靠去,香醇的酒从细长的壶嘴倾入口中,辛辣的酒意回旋在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一直在努力,可你却看也不看一眼,与他相比,我就如此不堪一顾么,我不如他么?”
“赫连辰砜曾对我说,在世人的眼中,陛下什么都强过隆庆,地位比隆庆高,武功比隆庆高,连相貌也强过隆庆几份,如果有机会选择,有眼睛的女人,都会舍隆庆而就陛下。可是,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怎么可以相互比较。”雨竹秀美的唇角微微上扬,眼波朦胧,如玉脸庞浮起淡淡的红晕,“这世上没有无与伦比的那一种人,当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一切就是最好。如果他强过陛下,我喜欢他,他不如陛下,我还是喜欢他。”停一停,感到一阵口干舌燥,雨竹拿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一个无心之人,陛下强留住又有何用,你的女人很多,不在乎少我一个。而我这样的人,并不具备母仪天下的气度,自幼见多了清寂闺中的薄命红颜,我便下定了决心,宁可不要,也不与任何人分享我的夫君。”
“你想让朕为你废黜整个后宫?”他有些意外,男人三妻四妾,世间常事,何况一国之君。
“不,陛下是明君,怎会做出如此的糊涂事。”后宫的势力分布是制衡朝堂的一种手段,圣明的君主或许会只爱恋一个女,却不会独宠一个女人,更不会为了博美人一笑,而动摇整个后宫的根基。这一点,隆绪很清楚。雨竹长在深宫中,自然也明白,何况,她不在乎他,“陛下的后宫中无论有多少女人,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在意。”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在意,这句话隆绪听懂了,倚靠着软垫,满灌一口酒,他缓缓道:“我一直在等,等着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我以为只要你在,我就有希望。为了能留住你,我容忍着你与隆庆的私情,当你们在雪地中相拥时,可曾想过我会难过?为了讨你欢心,我甚至动用大辽潜伏在宋国境内的所有脉络,去寻找你们当年苟合的那个孽种——”
“孽种,你说那个孩子是孽种?”本已有些迷糊的神智突然清醒,雨竹愕然打断他的话,旋继又笑,有些愤怒:“也是,的确是孽种。你以为每一个人都如你那般——”她气结凝语。
也许是醉了,隆绪没有听出雨竹话中的弦外之音,无情的目光冷冷盯着她,继续道:“可我等来了什么,你们竟相约私奔。你在,我还有希望,你走了,我还有什么?”大饮一口酒,唇角勾勒出一丝凉薄的笑意,“想与隆庆在一起,是么?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死,按照契丹的风俗,兄妻弟继,你们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那么,请问陛下准备什么时候死呢?”雨竹回视着他,乌黑的眸中是同样的幽冷。
隆绪被噎一下,愣了片刻,哧笑出声,俯身隔着案几,手轻轻抚上雨竹的脸庞,温柔道:“等我们的孩子登上大辽皇位的时候。”对上雨竹逐渐变得恍恍惚惚的眼神,他的笑意更盛,“雨竹,我今日在此立誓,你若生下男孩,必为大辽下一代国主;你若生下女孩,必为大辽最为尊荣的公主。”
一种心浮气燥的感觉袭来,雨竹又感到口干舌燥,她猛的站起身,烦躁踱了几步,目光落在御帐一角的紫鑫香炉上,“陛下所焚的是什么熏香,怎么气味这般奇怪。”
“这个么,可能要问奉香侍女了,她所调配的香料我并不清楚。”放下酒壶,隆绪神情自若,“我只在里面加了一点西域合欢散,喏,就是我当年所中的那个春毒。”
雨竹脸色剧变,转身怆惶向御帐外奔去,她素来冷静淡定,鲜有这般慌乱失措的时候。
隆绪身形一动,拦在她面前,雨竹踉跄跌入他怀中。合欢散的药效已开始发挥作用,她全身酥软,无力倚在他胸前。
微凉的手轻轻为她拔开额前几缕汗湿的青丝,抚过她滚烫的脸颊,沿颈慢慢向下滑落,他轻柔的声音象是春燕的呢喃:“雨竹,想去哪里呢?你需要解毒呀。”深情几许的脸庞,在刺耳的裂帛声中,令雨竹觉得分外讽刺。精美的苏绣宫装,在他修长的指下,如雨打的芭蕉,片片碎;如霜过的花瓣,翩翩落。
贝齿深深刺入樱唇,血痕沿唇角划落,她努力的用痛疼来维系住神智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卑鄙!”恨恨的两个字从几欲咬碎的贝齿间挤出。
他的唇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忧伤的笑,“我承认!”细密的吻连绵落下,温柔而狂热,“可这没关系,至少现在拥有你的人,是我。”一粒白色的药丸从隆绪手指的缝隙间落下,转眼,在他的脚下被碾成碎未,“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强迫,我也不愿意强迫你。我本想,只要你肯答应留下来,我便把解药偷偷放入你的酒中。可是——,雨竹,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呢?”
她逼他?竟有这样的荒唐事,雨竹想大笑,倒底是谁在逼谁!她被推倒在铺着黄绫锦段的榻上,乌墨长发散落,瀑布般流泻而下,在神志脱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感到的只有屈辱,一声悲泣从她口中逸出。然后,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廖若星辰的眼眸因情欲氤氲而变得妖异魅惑。
御帐外,赫连辰砜负手慢慢踱来,望着隆庆狂乱离去的身影,对寒水柔道:“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份了点?”
“我什么也没做,”寒水柔一脸无辜的耸耸肩,“是秦晋王来求见陛下,我告诉他,陛下在睡觉,要睡很久,谁也不能见,他就自己闯了进去,与我何关?”
“若无你的授意,他怎么可能进得去?”辰砜难得的严峻,“且不说他的武功不如你,这些黑甲精骑的卫士是做什么用的?”
“这样不好么?”迎上他冷峻的眼神,寒水柔萧缩了一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难不成国师还想去向秦晋王解释么?”
辰砜沉默,望着隆庆离去的方向,思索了片刻,对一旁的侍从吩咐:“你,跟着秦晋王,看清他在哪里后回来禀报;你,立刻去请齐国王过来。”他看了寒水柔一眼,又道:“还有你,稍后派人去把右皇后身边的那两名女子带过来,右皇后离不了她们。”
拉木伦河水奔腾不息向东流,河畔飞花拂柳依旧,昨日她还在此处,与他相约远走天涯,今日却已物是人非。兄长是她的夫君,她是兄长的皇后,一个宠幸,一个承宠,没什么不对。可是他,倒底算是什么?那一声低吟,分明蕴含着浓烈欢悦,隆庆即使想自欺欺人,假装认为她是迫于无奈,也行不通。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隆庆的肩上,“二哥!”久违的亲密称呼,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是代,年幼时,他们以“大哥、二哥、三弟”相互称呼,长大后,就变成了“皇兄与臣弟。”
回首,隆裕站在他身后,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囊,“闲来无事,想找二哥一起喝酒。”
隆庆接过酒囊,大饮一口,发觉酒真是个好东西,醉倒之后,许多事可以不闻不问,不想不思。
“我们兄弟四人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吧?”隆裕慢慢小酌,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这么的文雅,真不象是大辽的男儿,“有机会一定要把大哥和辰砜表哥一起拉过来,痛痛快快大喝一场。”
“大哥——”隆庆喃喃一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有多久,他没再唤过他一声“大哥”;又有多久,他没再唤过他一声“二弟”。
“二哥还记得我们四人偷饮西域进贡给父皇的琼酿之事吗?”隆裕笑道: “那时大哥与表哥七岁,二哥你五岁,我才四岁。我们四人喝光了整整两坛琼酿,结果全部大醉不醒,父皇与母后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还抱着酒坛。”
忆起孩提时候的趣事,隆庆也会心的笑了起来,“那一次,我们还好,只醉了一日便酒醒了,你却醉了整整三日才醒来,气得父皇要狠狠责罚大哥与我——”话音嘎然而止,他记得那一次,他并没受到任何责罚,因为有隆绪维护着他,把所有的过错揽在了独自一人的身上。从小,就是这样,是兄长一直在看顾他,教导他。既使是在十二岁,兄长登上皇位后,仍亲自督促他的功课,教导他的武学。
“人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们家却是个例外,不仅因为我们有一位好母亲,还因为我们有一位好兄长。”隆裕的笑容温文尔雅,一边徐徐饮酒,一边话家常:“我始终都记得,自幼体弱,我长年绵缠于病榻。每一日,大哥都会来看望我。父皇驾崩之初,内忧外患难,母后忙于政务,常常无暇顾及我,可不管有多忙碌,大哥从未中止过对我的看顾,对二哥你亦是如此。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东西,他总是先让我们挑选自己所喜欢的,即使是他自己再喜欢的东西,只要我们开口,大哥就会让给我们。这一切,二哥还记得吗?”他的话锋一转,“但,人是不一样的,不是何以供别人挑选、相互转让的东西。人生在世,难得遇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尤是大哥这样的身份,或许他可以有很多女人,然而在利害关系牵制下,要找一份纯净的真情,何其的难。既然让他遇到了,我们就不该与他抢。你说对么,二哥?”
“三弟,不是这样的,不是——”隆庆艰难道:“我没有与大哥抢,只是......”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们之间的纠葛,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
“我不知道你们三人之间有过怎样的纠葛,但从大哥看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喜欢她,非常非常的爱恋她。二哥,即使你得到了她,难道你可以忘记多年前,大哥舍身为你挡下的那一箭;你可以忘记一月前,大哥冒死用自己的鲜血为你解去的毒?如果你还记得这一切,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把他心爱的女人拥入在怀?”看着挣扎在痛苦与矛盾中的隆庆,隆裕的眼中有了怜悯,血脉相连,这样的痛,他感同身受,可他能做的,只有劝:“二哥,放手吧,对你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大哥是我大辽的骄阳,骄阳的光彩,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只要她没有了对你的念想,就必定能全心全意的接纳大哥。毕竟,在神圣庄严的瀛台上,他们曾有过相守一生的盟约;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春天的气候最为善变,和煦的阳光无声无息隐去了踪迹,早春的雨带着丝丝凉意,绵绵落下,打湿了隆庆的衣襟,渗入他早已麻木的躯体里。潇洒的讲一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并不难,可有谁能真正明白,把一个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的人,狠狠挖去;把一份早已融入骨血中的爱,生生抽离;倒底有多痛?不是不爱,是不能爱。锥心刺骨是怎样的痛?这样的痛算不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