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怜》白惊山

65、番外一·医闹

　　姚未眠端坐在木凳上，垂着手指搭在林业的脉搏处，轻闭着眼静静的感受，不时移动手指的位置。

　　陈泛舟抱着臂，倚靠在窗楞边，初雨后清爽的草木顺着蜿蜒曲折的廊道，缠缠绵绵的飘着香。

　　陈泛舟脸上挂着体面的浅笑，人花交相映，悠悠自得其乐。

　　只有时不时无声点地的鞋尖昭示着他此时的不耐烦。

　　姚未眠把了一会儿脉，睁开双眼，目光温沉的打量了一下林业的面相。

　　被目光盯的人一僵，随即放在桌上的手被温热干燥的手掌轻轻的握住，但很快松开。

　　感觉像冬日暖阳下的初雪，亲昵一蹭。

　　姚未眠起身，浅浅地鞠了一躬，拿起旁边沾了墨水的毛笔，写下几味药材，待墨水风干之后双手递给林业旁边的小厮。

　　林业探头看了一眼，将信将疑道：“抓这几味药材就行了？”

　　姚未眠轻轻点头。

　　穿过小窗的暖风，带着醉人的桂花香，扬起姚未眠的发梢，站在他身后人的目光不自觉的也跟着晃动。

　　林业还是不大放心：“可真的管用？”

　　这话听的陈泛舟忍不住嗤笑，觉得这林公子可真够烦人的，这般事还在一问再问，如若不信何必请人来？既信了，照做便是。

　　姚未眠闻言，另取一张宣纸，下笔流畅，遒美健秀的字迹呈现在纸上，他递过去：公子气血阴阳不平衡，阳虚阴盛，需及时补养、调节就可，并不是什么厉害的病症，公子尽管放心。

　　林业看到“阳虚阴盛”四个字顿时有些难堪，抓着纸的手一紧，脸色不自觉的一红，挥挥手让跑腿的小厮打发他们快走。

　　出了林府的宅院，街道尽头的余晖透过林府门口的桂花树打在人的脸上，勾勒出姚未眠的面孔，比开在树上的桂花还有清美几分。

　　陈泛舟和他并肩的往回走，脑子忍不住的琢磨刚才纸上的那几句话，轻笑了一下，低头凑近旁边人的耳朵，压低声音道：“姚大夫刚才的意思是说他体虚吧？”

　　姚未眠偏头躲过这人突然凑过来的脑袋，打着手势：是这意思。

　　陈泛舟直起腰，不赞同他道：“何必说这么委婉？”

　　姚未眠目不斜视，幽幽的打手势：人情世故。

　　“呦，还怪体贴的。”

　　姚未眠：“……”

　　两人顺着石街慢悠悠地走回客栈，这是他们到景云城的第三天，之所以被请到林府诊治，还要在从他们刚到此处的那天说起。

　　三日前。

　　“好热啊，姚大夫，你真的不下水冲冲凉吗？”

　　彼时陈泛舟挽起裤脚正站在小溪里，他冲着岸边正在晒草药的姚未眠摆了摆手，看他拒绝，眼珠微微一转，笑吟吟道：“你快来嘛，你看这里的鱼，又大又肥。”

　　姚未眠坐在树下，阳光穿过头顶的参天大树照在他肩上，让他周身蒙了一层光晕，听到那边再次喊了自己，他站起身，小心的绕过地上摆整齐的草药，慢吞吞的挪到小溪边。

　　见他一脸戒备的靠近，陈泛舟无奈地笑了：“喂，我说啊，你为什么防我跟防贼似的？”

　　姚未眠瞪他，还不是他以前老琢磨人！

　　导致他现在总觉得下一瞬自己就要被这人拉进水里。

　　“你进来，不然怎么能看到见嘛？”

　　姚未眠迟疑、思考、决定、行动——他谨慎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陈泛舟耸了耸肩，甩了甩手上的水，开始往岸边走，“那好吧，你不下来，那只好——”

　　说着，他猛垮几步，走到姚未眠身边，抬起手从他腰间穿过，单手把人抱了起来。

　　垂下来的衣摆从水面上晃动着，却滴水未沾。

　　“！”

　　姚未眠神色一惊，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吓得一动不敢动。

　　陈泛舟一边笑一边走，用另一只手指着水下：“快看，这些大肥鱼。”

　　姚未眠抬起眼皮，果然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看见了一条条游过的影子，不仅如此，这样被抱在水面上，清凉的水汽飞溅在肌肤上，燥热的温度瞬间缓解了许多。

　　察觉到怀里的身体放松下来后，陈泛舟咧嘴一笑：“怎么样？想不想尝尝？晚上炖鱼吃？”

　　姚未眠点点头。

　　“哦对了，正好前面就是景云城，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那里盛产的草莓子酒，炖鱼相当好吃，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城买几坛？”

　　姚未眠想了很久，才记起他口中的“说过”指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随口的闲聊。

　　天色还不算太晚，两人走过去正好赶上景云城夜禁的最后时刻。

　　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个人，城门守卫挨个检查他们的随身包袱，其中一个看到陈泛舟背着一个木匣子，便开口问道：“你，背上是个什么东西？”

　　陈泛舟解开背带，递过去，解释道：“只是一些草药而已，您看。”

　　守卫伸手随意翻了翻，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手腕，只听眼前人说道：“这晒干的草药脆着呢，还望您下手轻点。”

　　守卫哼了一声，嫌弃地甩了甩手，瞥了他一眼：“这破玩意用着这么宝贝？”

　　陈泛舟勾了勾唇，把木匣子重新背上，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嗐，没办法啊，毕竟治病救人的东西就是金贵呐。”

　　守卫照例检查完，也懒得听他在这里磨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然而不等他们出走几步，身后一同进城的三人突然叫住了他们。

　　“？”

　　“两位…公子是大夫？”

　　就这样，次日一早，他们被请进林府，陈泛舟原本以为这家主子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待见到人后，打眼一看，哦呦，这脸虚的都白了一片，怎么看怎么都像纵欲过度的样子。

　　想来是觉得请本城大夫太过丢人了，便派人去外面寻医。

　　身体都被快被酒色掏空了，竟然还惦记着丢不丢面子的问题。

　　陈泛舟觉得这种人既愚蠢又傲慢，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当天的后半夜时，对面找上了门。

　　从林府出来后，两人在附近的集市逛了逛，才慢悠悠地走回客栈。

　　把姚未眠送回去后，陈泛舟又独自去了一趟那家有名的酒肆，老板是个姓梅的老头，性子古怪又不好惹，但酿酒手艺确实一绝，特别是他店里最有名的草莓子酒，不仅味道绝佳，数量还有限，每年就那么几坛，有时候就算拿出再多的钱也买不着这一口佳酿。

　　陈泛舟作为曾经来了三次的老顾客，自然有他的办法，于是在天色暗下去的时候，他用手刨开了埋着酒坛的泥土，在一声老头儿的怒吼中，他丢下银子，姗姗而去。

　　回到客栈后，他就用偷……不…用买来的草莓子酒炖了一锅热乎乎的鱼汤，姚未眠吃完后，燥得脖子都红了。

　　自从身边多了一个家伙后，他每天吃得东西肉眼可见的变好了，就算风餐露宿的在野外，这人也能捣鼓出一锅好吃的东西来。

　　吃饱喝足后，陈泛舟把东西送回后厨，等他再回房间后，发现姚未眠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待自己进来后，他的目光就跟着自己来回晃动。

　　他走过去，看到旁边桌子上倒着一滴不剩的酒坛，心中了然：“喝醉了？”

　　姚未眠红着一张脸，歪头看他。

　　“……”陈泛舟敛拳至唇轻咳几声，蹲在地上，仰起头，稀奇道：“怎么，喜欢这甜酒的味道吗？”

　　姚未眠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伸手捧住眼前人的脸，俯身凑近。

　　陈泛舟吞了吞口水，身体突然紧绷起来。

　　下一瞬，柔软温热的触觉碾在他唇上，清甜的酒被渡了过来。

　　他一动不动，由着姚未眠醉在他口中胡作非为，不知是不是喝醉的原因，这一吻更像是撒娇耍赖。

　　等两人分开后，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混着熟悉的清苦味将陈泛舟结结实实的笼罩其中，让他的气血一瞬间就翻涌了上来。

　　他想，我一定也是喝醉了……

　　姚未眠把嘴里的酒渡过去后，便整个人窝在陈泛舟的怀里，脸埋进肩窝处，还下意识地蹭了蹭。

　　长发不知何时披散下来，轻轻扫过抱在他背上的手。

　　陈泛舟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迷迷糊糊，像一滩水一样软在怀里。

　　“姚大夫？”

　　他轻轻喊了几句，同时顺着脊背抚上去，隔着单薄的衣服，摸到了熟悉的肌肤与骨头。在往上，是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的蝴蝶骨，在他手心中毫无防备的停歇着。

　　喂养了这么长时间，身上总算长了一些肉，陈泛舟神色温柔，亲了亲他的额头，把人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突然，窗外响起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尤为清晰。

　　陈泛舟的动作一顿，把被子掖好后，不慌不慢地把窗子打开一条缝，想探头出去看一看，却没想到一把闪着冷光的剑刃猛地捅了进来！

　　好在他反应极快，微微侧身躲过，同时把窗子狠狠一关，握住剑柄的手腕被夹住，利剑瞬间脱手，陈泛舟接住，手腕一翻，反刺回去，只听见窗子外面传来痛苦的闷哼声。

　　陈泛舟瞥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影，一手打开窗子，一手摁住窗框翻了出去。

　　外面不止来了一个蒙面人，见陈泛舟跳出来，同时扑了上来，却都被干净利落地扭断了一条胳膊，只能趴在地上扭动着，毫无反手之力。

　　陈泛舟呼吸平稳，缓缓蹲下身，对着其中一个人，语气冷漠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黑暗里被问话的那双瞳孔充斥着恐惧，这种碾压式的压迫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特别是那贴在喉咙处的冰冷剑刃，仿佛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捅进来，让他永远闭上眼睛。

　　他张了张嘴，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只听对面突然笑着说道：“回去告诉林公子，他若再派人来，下次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他。”

　　蒙面人一听，连滚带爬地起身逃走了。

　　陈泛舟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些背影，总觉得他们还会再来。

　　事实确实如他所料，当晚林业看着一排逃回来的下属，气得把桌上的茶具摔个粉碎。

　　“两个破郎中，你们都杀不了？！一群饭桶！”

　　下属也是有苦说不出：“主子，那其中一个武功恐怕在我们所有人之上，想杀他们，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林业气得上前揪住他的领子，目呲欲裂：“怎么，你想让我身体有隐疾的事情传遍整个景云城吗？！”

　　下属哆哆嗦嗦：“主子息怒啊……要不然我们先找机会杀了另一个，然后再派更多的人手把厉害的那个抓住，如何？”

　　林业想了想，“嘿嘿”一笑，送来他的领子，重新坐回位子上，大手一挥：“去办吧，这一回不要让我失望。”

　　“是！”

　　然而次日，他们蹲了一天，终于蹲到姚未眠落单的时候，信心满满的拔刀准备了结他，却没想到不出半柱香的时间，自己这边人又齐刷刷地趴在了地上。

　　陈泛舟拎着买好的糕点，从客栈后院的小门进去一看，便瞧见这副场景——

　　——姚未眠身姿挺拔，一身青衣随风晃动，面无表情地盯着身旁，而他四周趴着几个与昨晚打扮相同的蒙面人。

　　他挑了挑眉，走过去捋顺姚未眠有些凌乱的发丝，轻声问道：“可受伤了？”

　　姚未眠摇了摇头，向他伸出干净完好的双手。

　　“那便好。喏，从街头买来的糕点，趁热吃，你先回去歇息着，这里交给我吧。”

　　待姚未眠走了以后，陈泛舟拽起地上爬着的人影，咧嘴一笑。

　　与此同时，林府。

　　林业怀里抱着美妾，脸上的表情是藏不住的高兴，就在刚才，他终于时隔许久体验了一把鱼水之欢，这种重振男人雄风的感觉让他不得不感叹那个郎中开的方子还真是管用，若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不被说出去，还真不想杀他呢。

　　可惜啊，可惜啊。

　　就在他万分感叹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主、主子……”

　　林业精神一振，心道难不成是办妥了？

　　连忙开口让人进来。

　　结果“砰”的一声，只见下属以脸着地的姿势扑了进来，皮青脸肿地抬起头，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主、主子救命呜呜呜……”

　　跟着一同进来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林业吓得顿时慌了神，也顾不上什么威严了，一把推开怀里的美妾，大喝道：“来人啊！！来人啊！”

　　陈泛舟竖起手指比在唇上，笑眯眯地看他：“安静点，那些‘睡着’的下人们被你吵醒了怎么办？”

　　林业又不信邪地喊了好几声，确定没有人会来救他，强装镇静盯着眼前人，声音颤颤巍巍道：“你想做什么？！”

　　陈泛舟慢悠悠地走近他，抽出一旁的佩剑，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动静来，“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林业彻底吓懵了，瘫坐在椅子上，直到那冰冷的剑刃抵在脖子上，浑身的骨头彻底软了，眼泪也吓了出来。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来了？你怎么不听话呢？”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求你不要杀我……”

　　说着他从椅子上滑下来，瘫跪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泪，生怕陈泛舟真的一剑捅死自己。

　　陈泛舟勾唇一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怕成这样，竟然还敢杀人？杀得还是救你‘命’的恩人，真是好肥的胆子。”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回吧！！”

　　林业跪着往前挪了几步，一把抓住眼前人的衣摆，边哭边求。

　　陈泛舟嫌弃地一脚踹开他，弯了弯嘴角，随后措不及防的将手里的剑一把刺入林业的大腿。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顿时响起，吓得旁边两人浑身一哆嗦。

　　“若再有下次，我就捅进你脑袋里。”

　　丢下这句话后，陈泛舟便打算离开，等他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哀嚎的林业，歪了歪头。

　　…

　　离开景云城那天，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为了不让木匣子里的草药被泡湿，两人只能暂时躲进酒楼，等雨停后再出发。

　　酒楼里面摆着一个戏台子，上面的说书人滔滔不绝，折扇一摆，把一众听客讲得那叫一个痴迷。

　　在半场休息的时候，两人四周响起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且那动静说着说着就越来越大，即使不刻意去听，也能尽收耳底。

　　“…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不举哈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那人到现在还没生个一儿半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时还说他守身自好，结果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嘲笑声越来越大，姚未眠也意识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人就是林业，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人。

　　陈泛舟察觉到他的目光，无辜地睁大眼睛，眼巴巴地看回去。

　　姚未眠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

　　不久后外面的雨便停了，陈泛舟熟练地背起木匣子，握着姚未眠的手腕穿过闹哄哄的听客，在雨后初晴的午日，肩靠着肩离开了身后的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