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怜》白惊山

66、番外二·惊蝶抚雀

　　这几天姚未眠总是做梦。

　　梦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时不时的出现在眼前，瘦瘦矮矮，浑身是血，那看不清的面容他分外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然而等他想看清时，就能猛然惊醒。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天，直到某天晚上，他盯着陈泛舟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梦里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与他神似！

　　当夜，他再次见到了那个矮小的人影，这一回他看清了那张稚嫩的小脸，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警惕。

　　姚未眠呆愣住，他从未见过那人儿时的样子，但此刻，他万分肯定眼前这个少年就是陈泛舟。

　　他上前几步，却把对方吓得连忙后退了几步，倔强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

　　不知怎么，姚未眠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来，他俯下身，手指轻轻擦过少年脸上的血迹。

　　对方被他的动作惊得浑身一颤，睫毛顺着他的眼神垂下，他声音镇定道：“你是谁？”

　　姚未眠张了张嘴，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此时正在梦里，也许能够开口说话，果然如他所料，自己原本的声音从喉咙处顺利地说出：“…我、我是……

　　然而他的声音突然卡壳了，他要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难不成要对着一个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说“我是你的情郎”吗？

　　于是他连忙咳嗽几声，解释道：“……朋友，我是你的朋友。”

　　只见小陈泛舟露出奇怪的目光，绕着他周身走了一圈，边走边打量，小声嘀咕道：“朋友？骗傻子呢？我都不认识你，说什么朋友？难道是夫子的新考验吗？”

　　可能是年纪小还藏不住情绪的原因，姚未眠瞬间读懂了他心里的意思，忍不住抿嘴一笑。

　　手也下意识地捧起他的小脸揉了揉，看到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因为他的动作挤在一起，被迫眯成一条缝，姚未眠心中一动，越发觉得这人现在的样子分外可怜。

　　小陈泛舟表情不悦地看着他，却没阻止他的动作。

　　就在两人都沉浸在对方的眼神时，一条手臂粗的鞭子突然从身后甩了过来。

　　姚未眠瞳孔骤然一缩，连忙把眼前人护在怀里，却没想到那鞭子穿过他的身体，直直地抽在了小陈泛舟的背上，很快一股血腥味就在他的怀里蔓延开。

　　“！”

　　他表情瞬间呆愣住，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措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那鞭子一下下落在怀里人的背上，他只能束手无措的看着这一切。

　　湿意止不住的从眼尾溢出，姚未眠痛苦地喘了一口气，下一瞬，他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残留的悲痛依旧把他笼罩，那触目惊心的血痕从眼前闪过，姚未眠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尾滑落到耳朵上，抬手一擦，发现是眼泪。

　　是梦……

　　但姚未眠知道这不仅仅是个梦，这可能是陈泛舟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事情，儿时的事情在他口中寥寥几句便带过，但姚未眠知道，一个半大的孩子想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组织里活下来，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事情。

　　那时他从陈泛舟背后看过的伤疤仿佛成了无声的证明。

　　心口因为刚才的梦一阵阵的抽痛，犹如被人狠狠扯开了皮肉。

　　这时床边的帘子被撩开，陈泛舟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醒了？睡得……嗯？怎么了？脸怎么这么苍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姚未眠摇了摇头，顺势倒进他的怀里，听到对方胸口强有力的振动，他心中的恐惧感才稍稍减退些。

　　陈泛舟垂下眼，熟练地拍了拍他的背，他心道，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难道是做了什么恐怖的噩梦？

　　他不说，陈泛舟只能胡乱的猜，想来想去，只能出门买了一些安神香回来，在睡前点上，希望能给他一个好梦。

　　然而第二天，姚未眠再次满脸泪水的从梦里惊醒，清醒后满屋子的找他，抱住他身体的力道是前所未有的用力，仿佛是失而复得后的喜悦。

　　“……”

　　终于在第三天，姚未眠同样从梦里惊醒，一脸苍白色，他再也忍不住了。

　　用少有的严肃语气询问道：“姚大夫，这几天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告诉我好吗？梦见什么了？让你害怕成这个样子？”

　　姚未眠倚在他怀里，浑身颤抖，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雀，紧紧依偎在主人的身边。

　　陈泛舟叹了口气，觉得刚才的话说重了，又放柔语气，哄了好一会儿。

　　直到姚未眠的情绪缓和了后，才从他的手指间得出一点真相。

　　他震惊：“…什么？我小时候？”

　　姚未眠点点头。

　　“……”

　　也就是说，他梦到了自己小时候那些悲惨的经历，才怕成这样？

　　而且因为他从未细说过，导致这些经历还是姚未眠自己幻想出来的……

　　一瞬间，陈泛舟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在“怎么这么傻”和“就这么心疼”之间反复横跳，最终没忍住溢出一丝笑声来。

　　姚未眠定定地看着他。

　　陈泛舟也知道这声笑不太合时宜，连忙恢复正经的表情，他无奈又好笑道：“虽然我小时候没有很幸福，但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惨。至于我背上的伤痕，那不是被抽出来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那时候不怎么在意这个，反正就算破了一条口子，过几天就好了，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背上留下痕迹了。”

　　姚未眠垂下眼，似乎这些话并不能真正安抚住他的情绪。

　　“好啦好啦，看把你吓的，虽然你这样心疼我确实很高兴，但日日哭就太夸张了，我会舍不得的，过来抱一下，眼睛都肿了。”

　　陈泛舟把人抱起来，凑过去亲了亲他红肿的眼睛，看来那些梦真的把他吓得不轻。

　　他想了想，突然道：“过几天带你去个地方。”

　　姚未眠抬起眼皮看他。

　　五天后。

　　姚未眠站在一间老房子前，不明所以。

　　临近初冬，院子里的枯叶都落了一个干净，光秃秃的枝条上歇着几只歪头鸟，风一吹，柔软的羽毛轻轻颤动，仿佛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陈泛舟拢了拢他的披风，从身后圈住他的肩膀，笑眯眯道：“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长大后一直空着了，接管暗云楼以后就派人把这里打扫了一遍，虽然看着老旧，不过住人还是没问题的，你要进去看看嘛？”

　　听他这么一说，姚未眠果然来了兴趣，探着脑袋走进院子里，而陈泛舟跟在他身后，一本正经地介绍着屋子里的各个地方，试图用这种办法消除姚未眠心里的恐惧。

　　事实如他所料，姚未眠在听了他这几天里说的儿时趣事，加上两人现在住的屋子，果然不再做噩梦了，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而天气也越来越冷了，在某天早晨起来，外面下了一层厚厚的雪，陈泛舟窝在被子里，仰头看过去，懒洋洋道：“这段时间就在这里住着吧。”

　　姚未眠自然是什么没异议，只是成天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未免有些太过懒散了，于是他看了看书桌旁的笔墨，突然有了主意。

　　于是在某天陈泛舟拎着从城中买的肉回来，就看到姚未眠正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他凑过去一看，发现一旁散落的纸上都画着各种各样的花草，而它们的下面标注着名字、用途和功效。

　　他小心翼翼的捻起其中一张，问道：“这是……”

　　闻言，姚未眠拿出另一张空白纸，在上面写下：我想把那些零散的草药古书重新整理，编集成册。

　　陈泛舟挑了挑眉，“也好，也算找了一些事情做，那可有需要我的地方？”

　　姚未眠想了想，再次写到：想吃你做的面了。

　　“好吧，喂饱你也算帮忙了。”说着他凑过去，亲了亲姚未眠的唇角，然后拎着猪肉进了后厨。

　　而姚未眠这一忙就是整个冬。

　　每天睁眼就是坐在桌前翻阅各种书籍和古书，下笔谨慎又谨慎，生怕自己弄错一个地方。

　　这完全是一个磨耐心的事情，陈泛舟从旁边看着，想帮忙，但他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看着那弯弯绕绕的线条，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最多就是趴在桌上给姚未眠磨墨或者递书。

　　又是一天下着雪的夜，陈泛舟透过窗子看到院子里的梅开了花，一抹红在一众灰白色间尤为明显。

　　他伸了伸懒腰，转身看着还在忙乎的姚未眠，软着嗓子道：“姚大夫，歇歇吧，手不累吗？”

　　姚未眠头都没抬，敷衍地晃了晃头。

　　“……”陈泛舟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放在他肩上，撒娇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弄完啊。”

　　姚未眠抽空在纸上写到：很快了。

　　“哼，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说起来，要是编成书的话，是不是要起个名字啊，你想好了吗？”

　　姚未眠的动作一顿。

　　“要不直接叫‘姚未眠’？如何？”

　　被不轻不重的怼了一下，陈泛舟勾了勾唇，老老实实地坐到一旁给他磨墨。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雪已经下了一层，桌边的灯油也烧掉了大半，而陈泛舟枕在胳膊上，已经睡着了。

　　姚未眠缓缓落下最后一笔，抬手揉了揉脖子，看着满桌的纸，长叹出声。

　　终于整理完了。

　　转头看到那张已经睡沉的脸，忍不住抿嘴一笑，走过去摸了摸这人的脸，试图把他从梦里叫醒。

　　陈泛舟哼哼唧唧地睁开眼，看到姚未眠站在眼前，慢吞吞地起身，把自己的胳膊架在他身上，抱怨道：“……困死了，姚大夫。”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向床榻，而刚才没有关紧的窗子溜进来一股冷风，把桌上的竹纸吹得翻飞，只见最上面的那张纸上写着编册书名——

　　——草木怜。

　　落笔：姚未眠。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