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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等我归来。 ...

  •   日光透过静室半掩的梨木窗棂,窗上雕刻的缠枝藤蔓纹路被光线浸染得泛起一层暖意。可这光亮再盛,也穿不透室内凝滞的清寂。空气中漂浮着昨日换药残留的苦涩药味,混杂着陈旧木料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头。
      谢采的眼睑轻轻颤动了两下,长睫如受伤的蝶翼般扫过眼下因疲惫和痛楚留下的淡青色阴影,才缓缓睁开。视野初时有些模糊,他静躺片刻,待适应了光线,才用手肘撑着榻沿,试图坐起身。仅仅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便牵扯到胸口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猛然炸开,令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指节因用力而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布料泛起深深的褶皱。

      他身上宽松的玄色中衣因动作而从肩头滑落些许,露出颈侧一小块皮肤上异常显眼的火红色印记。那印记比昨日看来似乎又扩散了些许边缘,颜色也更加灼目,真如一团在他苍白皮肤上静静燃烧的小火苗。谢采垂眸瞥见,指尖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襟,试图将那不祥的痕迹掩住。他的动作迟缓得近乎僵硬,为了压制体内肆虐的毒性,昨夜他耗损了过多内力,此刻只觉得周身沉重,连抬手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需耗费极大的气力。

      他缓慢地挪到榻边,弯腰去够榻下的云纹锦鞋。指尖先是勾住了左脚的鞋,慢慢套上,鞋跟与冰凉青砖摩擦,发出“沙”的轻响;再换右脚时,动作更是慢得像在与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较劲,每一次弯腰、伸展,都让胸腹间那股灼热的痛意隐隐上涌。
      鞋终于穿好。室内太安静了,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他喉间发紧,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挪向通往内室的门帘。指尖微颤地撩开锦帘一道缝隙:内室那张更大的床榻收拾得异常齐整,素白的被褥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枕头上依稀残留着一个人形浅窝,却早已没了丝毫温度。唯有床头案几上那盏青铜油灯,灯芯顶端凝结着一点焦黑的灰烬,无声证明着昨夜曾有人在此挑灯夜坐。
      他的目光仓皇地扫过空荡的床榻,最终,死死钉在了靠窗的紫檀木案几上。一封印信笺,被一方熟悉的青玉貔貅镇纸稳稳压着,在那片空旷中,静得刺眼,静得令人心慌。

      谢采几乎是抢步上前,指尖先于意识触上了微凉的纸面,那寒意顺着指尖直抵心尖。他深吸一口气,似是蓄力,才猛地抽开镇纸,捏着信纸边缘将其展开。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墨迹扑面而来,笔锋依旧遒劲洒脱,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仓促的连笔与挣扎的力道,每一处顿挫都仿佛透着执笔之人强忍着的某种剧痛或决绝:

      「我的伤你无需挂怀,至于那焚心解药,我定会全力帮你去寻觅,等我归来。」

      寥寥数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等他归来?说得如此轻巧!谢采握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血色尽褪,惨白一片。薄薄的信纸在他掌心被揉皱、变形,纸张脆弱的呻吟声细微却清晰,一如他此刻骤然被揪紧、碾轧的心。

      “会长。” 陈徽的声音在外室门口谨慎地响起。他刚从西厢巡查回来,见静室门帘掀着,谢采已醒,便放轻脚步走近,却恰好撞见谢采背对着他,肩背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连那身玄色衣袍都在难以自抑地微微震颤。陈徽的目光迅速扫过空无一人的内室床榻,又落在那方被移开的镇纸上,心里顿时“咯噔”一沉,暗叫不妙,试探着低声询问:“姬先生……他何时离开的?”

      “你让他去死!” 谢采像是被这句询问狠狠刺中了最痛处,猛地转过身来,声音里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灼人的气息。转身的动作带动玄色衣袍扫过案几,险些将旁边那盏早已凉透的安神茶带倒,茶盏晃动,发出“叮”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室内格外刺耳。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失控至此。

      陈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怒喝惊得僵在原地,连玄色劲装肩甲下的肌肉都微微绷紧。他看着谢采眼底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复杂情绪——是愤怒,是担忧,是恐慌,还是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又瞥见谢采手中那封被攥得不成样子的信纸,心中迷雾重重:昨夜他离开时,室内气氛虽沉凝,却远非如此……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会长一醒来便动如此大的肝火?可他深知此刻绝非追问之时,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手指紧张地攥住衣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风暴的平息。

      谢采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着,吸气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哽咽,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堵在喉咙深处。“咳咳……” 他抬手捂住嘴,猛地咳了两声,咳得肩头颤动,胸口本就灼热的痛楚似是因此被搅动得更加汹涌,额角刚拭去的冷汗又涔涔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再次睁开眼时,眸中那些汹涌的波涛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寒意凛冽的幽潭。他松开紧握的拳头,信纸边缘已被捏出毛糙的裂痕,几乎要碎裂开来。他别开脸,不再看陈徽,声音沉哑粗糙得厉害:“何事禀报?”

      “回、回会长,” 陈徽赶忙收敛心神,恭敬回话,“白朱雀使从西域回来了,说是有要事需当面禀告会长,此刻正在院外候着。” 他的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生怕再触碰到任何不可碰触的逆鳞。
      谢采沉默了片刻,方才那阵剧烈的情绪爆发似乎抽空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他依着桌案,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到外室的主位前,缓缓坐下。
      整个过程中,谢采手中依旧死死攥着那封皱巴巴的信。他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目光却毫无焦点,思绪早已飘远,纷乱如麻,缠绕着姬别情离去时是何种情状,是独自忍痛,还是有人接应?缠绕着那简短却重逾千钧的留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决心与危险?缠绕着彼此身上皆中的剧毒,对方的伤势究竟如何,是否比自己更凶险?
      ……万千思绪,最终都化为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疲惫。他极度倦怠地挥了挥手,连指尖都透着虚弱,声音低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与疏离:“唤她进来吧。”
      “是,会长。”陈徽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耽搁,躬身快步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静室的门轻轻掩上,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而稳、带着特有节奏的脚步声。白非人应召而入,她在离书案数步之遥处停下脚步,身形挺拔,恭敬地躬身行礼,姿态一丝不苟,声音清晰平稳:“参见会长。”
      “如何?”谢采抬眸,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白非人恭敬垂首的姿态,那眼神却空洞而疏离,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他的视线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牢牢地黏在了自己手中那封几乎要被掌心的汗水与绝望浸透、揉碎的信笺上。
      “启禀会长,”白非人清晰且条理分明地回禀,“属下已按您日前吩咐,分别顺利联络上了白虎常宿与玄武善非善二位大人。他们均已收到讯息,并即刻回讯,言说手头紧要事务已近收尾,不日便会动身赶回总坛,前来向会长复命。”
      谢采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那声音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倦怠,更添了一种心力交瘁后的万念俱灰,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提不起兴趣:“知道了。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隔绝意味。
      “属下明白。” 白非人敏锐地感知到室内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及谢采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沉郁与悲凉气息。她不敢多言一字,甚至不敢过多打量,只是愈发恭敬地应声,悄然躬身,步履极轻地退了出去,动作轻柔地将房门再次掩实,确保一切恢复令人不安的寂静。
      偌大的静室,再次只剩下他一人。窗外,晨光愈盛,甚至能听到鸟儿清脆的鸣叫,一片生机勃勃,却丝毫照不进他心底的浓重阴霾,反而衬得室内愈发清冷孤寂。他低着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用微颤的指尖,再次试图展平那张被揉皱的信纸。目光死死锁在最后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字上——
      「等我归来」。
      姬别情……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你以为你一力承担,便是对我好吗?剧烈的痛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怒火,再次猛地攥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抬手,用宽大的衣袖撑住沉重无比、阵阵发晕的额头,玄色布料垂落下来,如同一道帷幕,彻底遮住了他瞬间苍白失色、写满了痛苦与挣扎的面容。唯有那紧紧握着信纸、骨节分明的手,暴露在光线下,透出一种绝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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