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020 ...
-
夜色深沉,金融街的高楼大厦依旧灯火通明,像一座座冰冷的巨型墓碑,埋葬着无数人的时间、健康和生活。邢原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办公大楼,寒风瞬间灌进他的西装领口,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此刻,他整个人像被浸在冰水里,从心脏到指尖,都散发着一种麻木的寒意。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装着的几张照片和一份简短的调查报告,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几个小时前,这份匿名快递被送到他的办公桌上。他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商业文件,打开后,却看到了将他生活彻底击碎的画面。照片上,他的妻子曾素琴,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家隐秘的咖啡馆里谈笑风生。男人的手,亲密地覆在曾素琴的手背上。另一张,是两人并肩走入一家高级公寓楼的背影,时间是上周三的晚上,那天,曾素琴告诉他,她在公司通宵加班。报告则清晰地写着那个男人的信息:陈怀鹏,自由摄影师,情史丰富,近期与曾素琴交往甚密。
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但当真相以如此赤裸、残酷的方式摊开在眼前时,邢原召还是感到了灭顶般的窒息。那个他以为虽然平淡但至少稳固的家,那个他以为只是有些疏远但终究是归宿的妻子,早已在暗中筑起了另一个巢穴。五年的婚姻,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而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傻瓜。
他没有立刻爆发,没有打电话质问。他只是平静地、一丝不苟地处理完手头所有紧急的工作,甚至还在一个跨国视频会议上做了精准的发言。极致的理性,是他应对崩溃的唯一方式。但当他关上电脑,独自坐在这间空旷的办公室里时,那强装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巨大的背叛感、羞辱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自己长期忽视家庭的自责,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需要酒精,需要能麻痹神经的东西。他没有回家,那个所谓的“家”此刻只让他感到恶心和讽刺。他驱车来到离公司不远的一条背街,那里有一家他偶尔会独自小酌的日式居酒屋。店面不大,灯光昏黄,这个时间点客人已经不多。
邢原召在角落坐下,点了清酒,然后是一杯接一杯的威士忌。他喝得又急又猛,试图用灼热的液体烧掉脑海里那些刺眼的画面,烧掉心口那股冰冷的钝痛。酒精确实带来了一些混沌,但痛苦却更加清晰。他想起了结婚时的誓言,想起了曾素琴曾经温柔的笑容,想起了自己无数个因为工作而缺席的夜晚和纪念日……难道,错真的在他吗?可即便有错,这就是她背叛的理由吗?
他趴在桌子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木质桌面,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个在金融市场上杀伐果断、冷静如磐石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邢先生?”一个温和而略带惊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邢原召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中,看到一张清秀而关切的脸。是赵金晶。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高领毛衣和深色长裤,外面套着大衣,像是刚下班的样子。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保温袋,似乎是来买外卖的。
“赵医生……”邢原召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维持体面,但酒精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动作踉跄,差点从高脚凳上滑下来。
赵金晶赶紧伸手扶了他一下,触手是他冰凉的西装布料和滚烫的皮肤。“你喝多了。”她微微蹙眉,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对老板示意了一下,点了一壶热茶。“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
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医生特有的安抚力量。赵金晶是邢原召同事的表妹,几年前在聚会上见过,这段时间,邢原召因为身体有点不舒服,询问过几次赵金晶。也偶尔向她倾诉过一些婚姻中的苦闷,她也总是安静地倾听,偶尔给出理性的建议。此刻,在这个他最为狼狈脆弱的时刻,遇到这个唯一知晓他部分困境的“局外人”,邢原召一直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了。
热茶送了上来,笼罩的热气暂时驱散了一些寒意。赵金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邢原召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沉默了良久,终于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开口,语无伦次,却带着倾泻而出的痛苦:
“她……她背叛了我……”
“我收到了照片……她和另一个男人……”
“五年……我们结婚五年了……我一直以为,只是感情淡了……没想到……”
“我是不是很失败?只顾着工作……忽略了她……可这……这就是她出轨的理由吗?”
“那个家……我都不想回去了……我觉得恶心……”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愤怒,时而哽咽,时而陷入深深的自责。酒精放大了他的情绪,让他卸下了所有在商场和社交场合必备的伪装。他不再是那个精明干练的首席分析师,只是一个被妻子背叛、心碎欲裂的普通男人。
赵金晶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判,只是偶尔在他激动得难以自持时,轻轻说一句“慢点喝,当心烫”。她的目光平静而包容,像一个安全的港湾,接纳着他汹涌的负面情绪。她理解这种被背叛的痛苦,虽然缘由不同,但她与顾言琛之间那份沉重的“秘密”,何尝不也是一种无形的背叛?她能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坚硬外表下,那颗被击得粉碎的心。
她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因为她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是无力的。她只是提供了一个倾听的耳朵,和一个不带偏见的空间,让他可以将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痛苦,暂时倾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邢原召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酒精的后劲让他开始昏昏欲睡。他趴在桌上,嘴里还无意识地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赵金晶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她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他:“邢先生,你住哪里?我帮你叫个车送你回去吧。”
邢原召没有反应。赵金晶犹豫了一下,从他西装口袋里找出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找到了通讯录里“曾素琴”的号码,但她迟疑了,最终没有拨出。她转而拨通了一个代驾的电话。
等待代驾的时候,居酒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准备打烊的老板。邢原召趴在桌上,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然紧锁。赵金晶坐在一旁,看着窗外寂寥的夜色,心情也有些沉重。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这样看似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的家庭和感情?信任的基石一旦崩塌,重建谈何容易。
代驾到了。赵金晶和老板一起,费力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邢原召扶上车,对代驾报了邢原召公司的地址——她记得他提过公司在附近有高级管理层公寓。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去处。
车子载着邢原召消失在夜色中。赵金晶站在寒冷的街头,紧了紧大衣。今晚的偶遇,像一面镜子,也照见了她自己感情中的迷茫和不确定。她拿出手机,看着和顾言琛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两天前,他说“医院有事”。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了她。浮城的夜晚,为何总是如此漫长而寒冷?
深夜,赵金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她迷迷糊糊抓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顾言琛”的名字。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驱散了睡意。顾言琛从未在这个时间点给她打过电话,除非……
她立刻接听,电话那头传来顾言琛嘶哑、急促,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金晶……她……情况突然恶化!正在抢救!我……我在医院……”
赵金晶的心猛地一沉。“她”指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沉默的禁忌。
“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赵金晶掀开被子下床,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
“不!你别来!”顾言琛几乎是低吼着拒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躁,“这边很乱……你来了不方便……我……我只是……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哽咽和脆弱。
赵金晶的动作僵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不让她去。在那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生命垂危的时刻,他选择将她排除在外,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出现都不被允许。这种被划清界限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伤人。
“言琛,我……”她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者只是陪伴,但所有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对不起……金晶,对不起……”顾言琛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医疗设备的滴滴声和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更添压抑,“我不能再说了……等我消息……”电话被匆匆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赵金晶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卧室地板上,浑身发冷。那句“对不起”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他在为什么道歉?为不能让她陪伴?还是为这段从一开始就建立在隐瞒和另一个女人痛苦之上的关系?
后半夜,赵金晶彻底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思绪纷乱。她想起顾言琛曾经的温柔体贴,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沉重和疲惫,想起他无名指上那道浅痕……所有被爱情蒙蔽时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清晰无比。她爱他,这份感情真挚而强烈。但这份爱,是否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沙土之上?那个她从未谋面、却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妻子”,像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关系。以前她可以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但此刻,这道阴影以最残酷的方式,具象化了。
凌晨六点,天光微亮。赵金晶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顾言琛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暂时稳定了,但未脱离危险。我需要留在医院。」
赵金晶看着那行字,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这场危机暂时过去了,但他们之间的问题,才刚刚爆发。
第二天,赵金晶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下班时,她意外地在医院门口看到了顾言琛。他靠在墙边,眼下乌青,胡子拉碴,西装皱巴巴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憔悴得吓人。
“你怎么来了?她那边……”赵金晶快步走过去,语气带着担忧。
“护工在。”顾言琛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出来透口气。”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充满了疲惫、愧疚,还有一种赵金晶读不懂的、近乎绝望的疏离。
两人默默走到医院附近的小公园,在一条僻静的长椅上坐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
“金晶,”顾言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们……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赵金晶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预感到的话,还是来了。“冷静?什么意思?因为你的妻子?”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尾音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颤抖。
“不仅仅是因为她!”顾言琛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低下头,“是因为我!我没办法……没办法在看着她生命垂危、可能随时会离开的时候,还心安理得地和你谈情说爱!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无耻!”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看着赵金晶:“这对你不公平,金晶。你值得一份完整、光明正大的感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阴影里,和一个心里装着沉重枷锁的男人纠缠不清!”
“所以你现在才觉得对我不公平了?”压抑了一整天的委屈、担忧、以及被排除在外的孤立感,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赵金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当初你隐瞒已婚事实接近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我不公平?我接受了你的隐瞒,现在你妻子病危,你才想起我的‘值得’?顾言琛,你把我当什么?一段在你沉闷婚姻外调节心情的插曲吗?”
“不是的!我爱你,金晶!我是真的爱你!”顾言琛急切地辩解,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却被赵金晶猛地甩开。
“爱?”赵金晶冷笑一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你的爱就是让我当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第三者’?你的爱就是在你需要安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在你需要‘赎罪’的时候就把我推开?你的爱太沉重了,顾言琛,我承受不起!”
争吵激烈而伤人心。长久以来积压的疑虑、不安和隐忍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宣泄出来。顾言琛被内心的愧疚和责任感折磨,赵金晶则因被欺骗和此刻的抛弃感而心碎。最终,争吵在冰冷的沉默中结束。顾言琛颓然地靠在长椅上,喃喃道:“我需要时间……处理这些事情。”
赵金晶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像刀绞一样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什么也没说,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楼下,赵金晶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刘鑫提着一个保温袋,在她楼下踱步,时不时抬头张望。
看到赵金晶,刘鑫立刻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赵医生!你……你没事吧?我给你发信息你没回,打电话你关机,我有点担心……”他注意到赵金晶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声音顿时小了下去,手足无措。
赵金晶此刻身心俱疲,没有力气再去应付任何人,尤其是刘鑫这份她无法回应的热情。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刘先生,谢谢你。就是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了。”
“哦……好,好,你休息。”刘鑫连忙把保温袋递过来,笨拙地说,“这是我……我熬了点粥,还有小菜,你晚上没吃饭吧?吃点东西再睡,对胃好。”
保温袋还带着温度。在这种心冷如冰的时刻,这份简单笨拙的关心,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带来了一点微不足道,却无法忽视的暖意。赵金晶没有拒绝,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刘鑫受宠若惊,脸微微发红,“那……那你快上去休息吧!我……我走了!”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赵金晶提着那袋温热的粥,走上冰冷的楼梯。身后是破碎的、充满谎言和重担的爱情,眼前是孤独的、不确定的未来。而这一丝来自他人的、单纯的温暖,此刻却更照见了她内心的荒凉。她不知道,这袋粥,这个夜晚,是否会成为另一个纠缠的开始。她只知道,她累了,只想找个角落,舔舐伤口,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感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