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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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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城的冬日,白天短暂,刚过下午五点,天色就已沉沉地暗了下来。寒风卷着枯叶,敲打着窗户。曾素琴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完最后一份人事档案,却有些心不在焉。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敲打她的心。她答应了下班后和陈怀鹏去看一个先锋摄影展,之后是晚餐。
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三次“非工作会面”了。每一次,陈怀鹏都能找到恰到好处的理由——新发现的展览、朋友开的很有格调的小馆子、或者仅仅是“路过”她公司楼下递上一杯热饮。他的接近热情而不令人反感,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洒脱和不羁,总能轻易打破她习惯的刻板日程。
曾素琴拿起手机,屏幕上是陈怀鹏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告诉她展馆地址,末尾加了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回家,那个虽然冰冷但至少安全的“家”。邢原召今天大概又会加班到很晚,她回去也是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和电视机的嘈杂声。可是,另一种蠢蠢欲动的、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却在诱惑着她。和陈怀鹏在一起的时间,让她感觉自己是鲜活的、被注意的、被欣赏的,而不是那个在婚姻中被逐渐忽略、变成背景板的“邢太太”。
最终,情感压倒了理智。她回复了一个“好”字,然后迅速关掉电脑,像是要切断与那个令人窒息的现实最后的联系。她走进洗手间,仔细补了妆,涂上了那支很少用的、带点玫红色调的口红,气色瞬间明艳了几分。看着镜中与平日职业形象略有不同的自己,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深吸一口气,拎起包走出了办公楼。
陈怀鹏的车已经在停车场。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飞行员夹克,围着灰色羊绒围巾,靠在车边,看到她出来,脸上立刻绽开明朗的笑容,带着几分野性的魅力。
“等久了吧?外面冷,快上车。”他很自然地为她拉开车门,手绅士地护在车门顶上。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放着轻快的爵士乐,与车外的寒冷仿佛是两个世界。陈怀鹏很会聊天,从摄影展的艺术家聊到最近看的独立电影,再到他旅途中的趣闻,言辞风趣,目光灼灼,总能逗得曾素琴忍俊不禁。她感觉自己像一块干涸太久的土地,终于迎来了甘霖,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吸收着这久违的轻松与愉悦。
摄影展在一个郊区的艺术区,氛围前卫而自由。陈怀鹏在她身边,时而低声讲解作品的妙处,时而因为某个共同发现的角度而与她相视一笑。看展间隙,他会很自然地靠近,指着某个细节,手臂偶尔不经意地碰到她的,带来一阵微小的电流。曾素琴的心跳一直处于加速状态,脸颊也因为室内暖气和这种隐秘的刺激感而微微发烫。她享受着这种被引领、被点燃的感觉,暂时将那个有着邢原召的、规整却冰冷的家抛在了脑后。
晚餐是在一家极具情调的法式小酒馆,灯光昏黄,桌上摇曳着烛火。陈怀鹏为她倒上红酒,隔着桌子凝视着她,眼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素琴,你知道吗?你和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他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你身上有种被束缚的美,像一幅被装在过于庄重画框里的名画,让人想帮你把框拆了,看看你原本该有多耀眼。”
这话精准地击中了曾素琴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她的婚姻,她的生活,何尝不是一个华丽却冰冷的“画框”?她垂下眼睫,掩饰内心的波澜,轻声说:“别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陈怀鹏伸手,覆上她放在桌面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你应该活得更有光彩,更自由。就像现在这样,很美。”
曾素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一种混合着负罪感和巨大诱惑的悸动,刺激了她。这顿晚餐吃了很久,他们聊了很多,却巧妙地避开了各自家庭的具体情况,仿佛那是一个不愿被提及的、扫兴的现实。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金融街的摩天大楼里,邢原召刚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办公室里只剩下零星的加班灯光。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想给曾素琴发个消息说晚点回去,指尖却在通讯录上停顿了。
他想起最近几次回家,曾素琴似乎总是心不在焉。有时他跟她说话,她要反应好几秒才回应;有时他深夜回家,发现她还没睡,却不是在等他,而是抱着iPad在看剧,眼神放空;甚至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她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一个他很久没见过的、带着点少女气息的微笑,但在他进门时,那笑容立刻消失了,换上了惯常的、略带疏离的平静。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邢原召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常年沉浸在数据和市场波动中,让他对情感的变化有些迟钝。但他并非毫无所觉。他只是……无暇深究。
是工作太累了吗?还是对他长期加班的不满?邢原召皱了皱眉。他给不了她太多的陪伴,这是事实。但他努力赚钱,给她提供优渥的生活,他认为这是一个丈夫最大的责任。他以为她理解,也习惯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种模糊的不安感掠过心头,但很快被更紧迫的工作思绪冲散。他还有一份并购分析报告明天一早要交给合伙人。他最终没有发消息,只是收拾好东西,拿起西装外套,步入了寒冷的夜色中。他打算直接回家,或许,今晚应该跟素琴谈谈?但这个念头在想到堆积如山的工作时,又变得模糊起来。
当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时,屋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玄关的感应灯亮着。曾素琴还没回来。邢原召愣了一下,这个时间,她很少不在家。他脱下大衣,走到客厅,打开灯,坐在沙发上,胃里隐隐传来饥饿感。他拿出手机,想给曾素琴打个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放下了手机。
也许,她只是和闺蜜吃饭去了吧。他这样告诉自己,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不适。他起身去厨房,想找点吃的,却发现冰箱里除了饮料和几样简单的食材,并没有什么可以直接入口的东西。这个家,不知从何时起,越来越不像个家了,更像一个高级的、冰冷的临时住所。
而此刻,曾素琴正坐在陈怀鹏的车里,驶向家的方向。酒意微醺,车内的暖气和音乐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心底却残留着晚餐时的悸动和温暖。陈怀鹏的车在离她小区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停下。
“就送到这儿吧,里面不好调头。”陈怀鹏体贴地说。
曾素琴点点头,解开安全带:“谢谢,今晚很开心。”
“下次再发现好玩的地方,叫你。”陈怀鹏看着她,眼神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曾素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便推门下车。寒风吹来,让她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她看着陈怀鹏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裹紧大衣,走向那个亮着熟悉灯光的小区。
每走近一步,心里的负罪感就加重一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门开了。客厅里亮着灯,邢原召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看手机,听到声音抬起头。
“回来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曾素琴换鞋,避开他的目光,“你吃过了吗?”
“吃了点外卖。”邢原召看着她脱下大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问,“和谁吃饭去了,这么晚?”
曾素琴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哦,和林晚她们,好久没聚了。”她撒了谎,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邢原召“哦”了一声,没再追问,视线又回到了手机屏幕上。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他并没有太多精力去深究。
曾素琴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种更深的空虚和悲凉。她走进卧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门外,是她的丈夫,他们的婚姻如同这屋里的空气,冰冷而滞重。门内,她的心却还为另一个男人、另一段危险的暖昧而剧烈跳动。
而此时赵金晶坐在一家他跟顾言琛常去的、环境静谧的书咖角落里,面前的白桃乌龙茶已经续了两次水,茶香淡得几乎尝不出了。她第无数次点亮手机屏幕,看着那条三个小时前收到的、来自顾言琛的消息:
「金晶,抱歉,临时有急事,今晚的约会要取消了。你自己先吃点东西,别等我了。到家告诉我。」
消息简洁、克制,带着顾言琛一贯的风格,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匆忙和……疏离。这已经是这个月里,第三次临时取消了。第一次是医院有紧急手术,她理解;第二次是“家里有点事”,她虽有点失落,也没多想;可这第三次,同样的理由,“急事”,连多一句解释都没有。
书咖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本该是个放松惬意的夜晚。赵金晶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窗外呼啸的寒风灌了进来。她握着微凉的茶杯,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平日里在手术室里冷静果敢的赵医生,此刻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阴霾。
她和顾言琛的恋情,开始得自然而然,像冬夜里彼此靠近取暖的两个人。他是科室的顶梁柱,成熟稳重,对她体贴入微,总能精准地洞察她的疲惫,给予恰到好处的支持和安慰。在他身边,她感到安心和被珍视。这段关系,是她忙碌高压的医生生涯中,一处隐秘而温暖的港湾。
然而,最近这接二连三的“急事”,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片港湾的平静。是什么“急事”,能让他一次次在约定好的时间匆匆离去,甚至连多打一个电话解释的时间都没有?是医院的事?可如果是医院的事,他大可明说,她最能理解。是家里的事?她记得顾言琛提过父母住在另一个城市,身体康健,而那个瘫痪的妻子,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那会是什么?
一个模糊的、不愿触碰的念头,像水底的暗影,悄然浮上心头。他……是不是有什么在瞒着她?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赵金晶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该怀疑他,顾言琛不是那样的人。他对自己那么好,那么真诚。也许,真的只是巧合,是他最近压力太大了?
可是,心底那份属于女人的直觉,以及属于医生的敏锐观察力,却让她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她想起最近几次见面,顾言琛眼底偶尔闪过的、难以捕捉的疲惫和凝重;想起他接听某些电话时,会下意识地走到远处,压低声音;想起他无名指上那道淡淡的、似乎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他解释说是不小心划伤的,她当时信了)……
各种细微的、曾被忽略的线索,此刻在怀疑的催化下,纷纷变得清晰起来。赵金晶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不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歇斯底里的女人,但这种被蒙在鼓里、被排除在重要事情之外的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信任像一张白纸,一旦起了皱,就很难再抚平。
“赵医生?这么巧,你也在这里?”一个略带紧张和惊喜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打断了赵金晶纷乱的思绪。
她抬起头,看到刘鑫站在桌旁,穿着一件看起来不太合身的、略显臃肿的黑色羽绒服,脸上带着憨厚的、有些局促的笑容。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电脑包,像是刚下班的样子。
“刘先生?”赵金晶有些意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是啊,好巧。”
“我……我刚加完班,路过这儿,想进来买杯咖啡暖暖身子。”刘鑫挠了挠头,眼神不太敢直视赵金晶,四处飘忽着,“没想到碰到你了。你……一个人?”
“嗯,约了人,临时有事来不了了。”赵金晶语气平淡,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没能逃过刘鑫的眼睛。
刘鑫的心揪了一下。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总是和赵医生一起出现的、气质沉稳的顾医生。他看着赵金晶独自坐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心疼涌上心头。
“那……那你吃饭了吗?”刘鑫笨拙地问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紧,“这家简餐的套餐还不错,要不……一起吃点?反正……反正你等的人也不来了。”他说完,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唐突了。
赵金晶看着刘鑫那张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和他那双写满了真诚和关切的眼睛,心里微微一暖。和顾言琛那种深沉难测相比,刘鑫的简单和笨拙,反而有种让人放松的真实感。
她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又看了看面前已经凉透的茶,轻轻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一起吃个简餐吧,谢谢你。”
刘鑫简直像中了彩票一样,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喜悦,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去点餐!赵医生你想吃什么?我请客!”他手足无措地放下电脑包,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点餐台跑去。
晚餐吃得简单。刘鑫显然很不擅长和女性单独相处,话不多,还时不时因为紧张而说错词,或者不小心碰倒水杯,闹出些无伤大雅的小笑话。但他很努力地找话题,从最近看的科幻电影,到吐槽公司难搞的bug,内容朴实甚至有些幼稚,却充满了想要让她开心的急切。
赵金晶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她看得出刘鑫对她的好感,这种直白而笨拙的示好,与顾言琛那种成熟、周到却带着距离感的温柔截然不同。它像冬日里一盆烧得有点过旺的炭火,热度直接,甚至有些烫人,却也能实实在在地驱散一些寒意。
饭后,刘鑫坚持要送赵金晶回家。路上,寒风凛冽,刘鑫默默地走到风口的方向,试图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身板为她挡风。到了一个路口,赵金晶说:“就送到这里吧,前面拐弯就到了,谢谢你。”
刘鑫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得很粗糙的小盒子,塞到赵金晶手里,脸又红了:“这个……老家寄来的特产,红枣糕,甜的,晚上值班饿了可以垫垫。我……我走了!赵医生你路上小心!”
说完,不等赵金晶反应,他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快步跑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赵金晶握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包装得歪歪扭扭的小盒子,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刘鑫的关心,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暖意。但这暖意,却无法真正驱散她心中因顾言琛而笼罩的、越来越浓的疑云。
她抬起头,望着自家窗户那片熟悉的黑暗。顾言琛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那个让他一次次抛下她的“急事”,到底是什么?这个冬天,似乎比想象中,要冷得多,也漫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