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石塔与两颗星》棉被重力异常

15、第十五章

　　石塔内的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希洛不知道自己在那场激烈的、将一切都撕裂的争吵后，独自待了多久。一天？两天？他没有概念。炼金工房里的计时沙漏早已漏尽，无人翻转，他也懒得去管。高窗外天光变换，明暗交替，落在他眼中，也只是毫无意义的色块轮转。

　　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大部分时间只是枯坐在工作台前的那张垫脚凳上——那张高度恰到好处、凳面刻着小小蘑菇图案的垫脚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木质边缘的蘑菇刻痕，冰凉的触感无法平息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争吵时喷涌而出的怒火和恐慌早已褪去，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一片狼藉的海滩，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懊悔和自我厌恶。露比最后那句“交易结束了”，以及她转身离开时那决绝平静的眼神，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当时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

　　“我习惯了这里！”
　　“我不需要朋友！”
　　“你太招摇了！”
　　“……暂时也不需要你了。”

　　每一句回忆起来，都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羞耻。那些话语，与其说是对露比的指责，不如说是他内心长久以来积压的、对自身身份恐惧和不安的疯狂宣泄。他将自己囚禁在名为“吸血鬼”的牢笼里太久了，久到当有人试图递给他一把钥匙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接过，而是惊恐地打落它，并攻击那个递钥匙的人。

　　小镇居民的目光……真的充满恶意吗？现在冷静下来回想，除了最初的惊讶和好奇，他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记忆中被歧视时那种针刺般的厌恶和恐惧。那个矮人小孩说他的眼睛像紫水晶……那甚至算是一种童稚的赞美。埃拉迪尔……那个精灵商人，他看穿了一切，却选择了赠予，而非驱逐。

　　而露比……她只是……想让他看到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或许不需要永远躲在阴影里的可能性。她带着他，笨拙地，甚至有些天真地，试图将他拉入那个她所熟悉的、充满温暖烟火气的世界。她分享她的食物，介绍她的朋友（尽管那些“朋友”在她口中只是“格伦先生”、“玛莎阿姨”），珍视他们共同制作的、如同宝石般的果酱。

　　他想起她站在杂货店里，面对玛莎热情的八卦时微微泛红的脸颊；想起她介绍他是“学者邻居”时，语气里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维护；想起她递给他那罐星光莓果酱时，眼中闪烁的、比星光更温暖的期待。

　　而他，回报了她什么？

　　用最伤人的话语，否定了她所有的善意，将她推开，重新关在了门外。就像他曾经对待其他试图接近他的人一样。不，甚至更糟。因为其他人或许只是出于好奇或怜悯，而露比……她似乎是真心想要理解他，靠近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孤独感席卷了他，比这座石塔千百年的寂静更加刺骨。这种孤独，不同于以往那种自诩为“研究者”的清高孤寂，而是一种……弄丢了某种珍贵东西后的、空落落的绝望。

　　他的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那个用油纸包裹着、还剩下几块的坚果小饼上。旁边，是那罐未曾开封、依旧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细碎星芒的果酱。这些都是露比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像是对他愚蠢行为的无声嘲讽。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空旷的工房里踱步。脚步在积尘的地面上留下凌乱的印记。研究？他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那些复杂的药剂公式和魔法符文上，但那些曾经让他沉迷的符号，此刻却变得毫无意义，无法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记。他的研究，卡在妖精沟通上，而能帮他解决这个瓶颈的人，刚刚被他亲手赶走了。

　　他停在那个巨大的、曾经需要他费力踮脚才能看清的工作台前，现在，他站在垫脚凳上，高度正好。这小小的、贴心的礼物，此刻却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良心上。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能失去露比的协助，不仅仅是为了研究……似乎，还有别的，他不敢深究的原因。他必须做点什么。道歉？这个词汇对他而言如此陌生。作为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吸血鬼，他早已忘记了如何低头。

　　他需要……一份赔礼。一份足够表达他歉意的、珍贵的东西。

　　他的目光在堆满书籍和器材的工房里扫视，最终，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黑曜石打造的小匣子上。那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他走过去，用袖子拂去灰尘，打开匣子。里面没有闪耀的宝石，没有稀有的魔法材料，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某种透明水晶般材质制成的方盒，密封得极好。透过水晶盒壁，可以看到里面装着几块大小均匀、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如同无色蓝宝石般剔透的结晶块。

　　水晶糖。

　　这是他几百年前，还处于吸血鬼生涯早期、尚未完全放弃与外界接触时，从一个来自极远东方国度的行商那里换来的。那个行商吹嘘说，这是用雪山之巅的冰晶花蜜，辅以某种失传的工艺凝结而成，是那个国度皇室专享的珍品，甜味纯粹至极，且带着一丝奇异的、能安抚心神的凉意。当时，他几乎用掉了自己大半的积蓄，才换来了这小小一盒。

　　他原本打算在某个值得庆祝的、或者心情极度低落的时刻享用，但后来，随着他越来越封闭自己，这盒糖也被他渐渐遗忘，成为了一个被尘封的、关于“甜”与“外界”的遥远记忆。

　　现在，它似乎成了唯一合适的赔礼。足够稀有，足够珍贵，而且……是“甜”的。露比喜欢甜食，喜欢像宝石一样的东西。这水晶糖，两者都符合。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冰冷的水晶盒，放在掌心。糖块在里面轻轻碰撞，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清脆声响。这是他珍藏了几百年的、关于“甜”的最后执念。

　　为了它，也为了……那个或许值得他再次尝试相信的人。

　　他紧紧握住水晶盒，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他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需要去找露比。放下他那可笑的自尊和恐惧，带着这份迟来的歉意和这份尘封的珍宝，去敲响她那扇矮矮的、挂着浆果风铃的木门。

　　无论她是否愿意原谅他。

　　希洛深吸了一口塔内冰冷陈旧的空气，将水晶糖小心地收入怀中，第一次，主动地，走向那扇通往塔外、也通往未知和解的石门。步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作者有话说

　　水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