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石塔与两颗星》棉被重力异常

16、第十六章

　　希洛站在露比小屋门外的那棵古老橡树下，感觉比独自面对一整支圣骑士小队还要艰难。傍晚的森林笼罩在淡金色的余晖中，露比的小屋安静地依偎在树根旁，窗台上那朵早已枯萎的蓝色野花在微风中轻轻颤动。门上那串浆果风铃寂静无声。

　　他抬起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触碰到木门前僵住了。那场争吵中自己说过的每一句伤人的话，此刻都在他脑海中尖锐地回响。他几乎能想象出露比打开门后，那双蓝色眼睛里会出现的疏离和冷漠。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最终，指关节还是极其轻微地落在了门板上，发出了几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叩叩”声。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发出了声响。

　　里面一片寂静。

　　他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在家？还是……不想见他？

　　就在他几乎要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门内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很轻，带着迟疑。

　　木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露比站在门后，身上还系着那条有些旧的围裙，手上沾着一点面粉。她看到他，明显愣住了，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残余的委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希洛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预先在塔内反复演练过的、干巴巴的道歉词句，此刻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显得无比苍白和愚蠢。他灰白的脸颊上甚至因为这种极度的窘迫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的血色。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手上。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笨拙地、几乎是强行地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那个小小的、透明的水晶盒。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是……水晶糖。很久以前……换来的。”

　　露比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水晶盒上。里面的糖块晶莹剔透，在傍晚的光线下折射出纯净无瑕的光泽，真的像是最上等的宝石。她没有立刻去接。

　　希洛的手悬在半空，因为她的沉默而更加僵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凉。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艰难：

　　“那天……在石塔。我说的话……很过分。”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不该……那样说你。也不该……否定你的善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勇气，终于抬起眼，对上了露比的目光。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了往日的冷漠或研究者的专注，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混杂着懊悔和不安的脆弱。

　　“我只是……”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几乎是自暴自弃的坦诚，“……害怕。”

　　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仿佛某种坚固的外壳被打破了。他移开视线，目光空洞地落在门框上，继续艰难地倾诉，像是在剥离一层层结痂的伤口。

　　“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被认出来，害怕被排斥，害怕被……驱逐。从我……变成这样开始。”他没有具体说明“这样”是什么，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我经历过。那些眼神……厌恶的，恐惧的，像是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晶盒光滑的表面，指节泛白。

　　“所以我躲起来。躲在森林里，躲在石塔里。把所有人都推开，告诉自己我不需要任何人，只需要我的研究。这样……就不会再受伤。”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弧度，“我习惯了用冷漠当盔甲，甚至……连自己都快骗过去了。”

　　“直到你出现。”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你……不一样。你不怕我，甚至……愿意靠近我。你帮我种草药，送我垫脚凳，和我一起做果酱……还带我去小镇。”他提到小镇时，声音里依旧带着一丝残余的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那些……那些友善，那些好奇……对我来说，太陌生了。陌生到……让我觉得恐慌。就像长期待在黑暗里的眼睛，突然被光刺痛。”

　　他再次看向露比，紫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

　　“我攻击你……是因为我害怕你打破我赖以生存的屏障。我害怕……如果我相信了那些善意，万一它们哪天消失了，或者……背后藏着别的什么，我会承受不住。”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灰白的、与露比小巧温暖的手形成鲜明对比的手指，“对不起……露比。我不该把我的恐惧……发泄在你身上。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他将手中的水晶糖又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笨拙。“这个……或许不值什么。但……是我能想到的，最……干净的东西。”

　　露比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看着他此刻褪去所有尖刺和冷漠，像个做错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般站在她面前，听着他用那种艰难而破碎的语调，剖开自己最深层的恐惧和脆弱……她心中那堵因委屈和愤怒而筑起的冰墙，开始一点点融化。

　　她看到了他眼底深重的黑眼圈，比吵架前更加明显。她看到了他递出水晶糖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她听到了他那句“干净的东西”——对于一个自认被世界玷污的存在而言，这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珍贵的评价。

　　她终于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个水晶盒，而是轻轻覆在了他冰凉的手上。

　　希洛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紫眸震惊地看向她。

　　露比的手很小，很暖，带着刚刚揉捏面团后残留的、淡淡的麦粉气息和体温。那温暖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指尖，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我接受你的道歉，希洛。”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蓝色的眼眸中重新浮现出他熟悉的那种温和，尽管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难过，“也谢谢你的糖。它很漂亮。”

　　她这才接过那个水晶盒，指尖无意中擦过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弱的电流感。

　　希洛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原谅。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应对拒绝的心理建设，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用处。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解脱几乎让他腿软。

　　露比看着他这副罕见的、完全懵住的样子，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又忍住了。她侧过身，让开了门口。

　　“要进来吗？”她轻声邀请，“我刚和了面，准备烤些面包。或许……我们可以用这‘宝石’一样的糖，做点什么？”

　　希洛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迈开脚步，跟着她，再次踏入了那个充满温暖烟火气息的、小小的世界。这一次，他心中那沉重的、名为恐惧的巨石，似乎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缕名为“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