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石塔与两颗星》棉被重力异常

13、第十三章

　　那扇紧闭的石门，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露比心头整整两天。

　　她没有再去石塔，希洛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花园。之前他施加的恒湿咒文和生长之光依旧在稳定运行，植物们依旧生机勃勃，但这魔法的余温，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骤然降至冰点的寒意。露比照常照料着她的花草和那片为希洛开辟的药圃，但动作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闷。连翼妖精们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围绕她飞舞时，光芒都显得有些黯淡，地精们更是缩回了森林深处，不见踪影。

　　她试图理解希洛的反应。她反复回想小镇上的每一个细节，确认居民们确实没有表现出敌意。埃拉迪尔的赠礼，老格伦的直接，甚至玛莎那过于热情却并无恶意的八卦……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指向一个事实：林叶镇，或许是可以接纳他们的。她以为带希洛去那里，是向他展示一种可能性，一种不再需要完全隐藏、可以在阳光下稍微喘息的可能性。

　　但他显然不这么认为。

　　第三天下午，露比正在检查月光苔的长势，决定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那份月光苔还在她这里，那是希洛急需的研究材料。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向那座沉默的石塔。

　　石门没有像往常那样紧闭，而是虚掩着一条缝。露比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塔内的昏暗比以往更甚，仿佛连从高窗渗入的微弱天光都被某种沉重的氛围吞噬了。空气中，那股焦糖药草的甜味淡得几乎闻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滞涩感。

　　希洛就站在前厅中央，背对着她，面对着空荡荡的墙壁。他没有穿斗篷，只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衣，身影在空旷高阔的空间里显得愈发单薄和孤寂。他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身。

　　露比倒抽了一口冷气。

　　几天不见，他眼下的青黑更加深重，如同晕开的墨迹，衬得他灰白的皮肤近乎透明。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滚着一种露比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焦躁和某种近乎偏执的惊惧的光芒。他整个人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冰冷，没有任何问候，直接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露比压下心中的不适，走上前，将那个装有月光苔的木盒放在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矮架上。“我给你送月光苔过来。埃拉迪尔先生送的，你忘了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希洛的视线扫过木盒，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反而更加锐利地钉回露比脸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指控。“为什么带我去那里。”这不是疑问句，而是压抑着怒气的质问。

　　露比怔住了：“……什么？”

　　“小镇！”希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戾气，在空旷的塔内激起回响，“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去那个该死的小镇？！在你眼里，那很有趣吗？看着我被那些……那些目光打量？看着我被一个矮人崽子当众扯掉伪装？看着我像个怪物一样被围观？！”

　　他一步步逼近，虽然身高差距不大，但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却让露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灰白的手指紧紧攥成拳，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我没有……”露比试图解释，心脏因为他的指控而揪紧，“我只是想……那里的人并不坏，埃拉迪尔先生、格伦先生他们……”

　　“不坏？！”希洛打断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你懂什么？！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个精灵朋友一样‘见多识广’？还是像那个矮人一样只关心他的木头和锤子？！你看到他们好奇的眼神，就觉得那是友善？！你根本不知道那背后藏着什么！”

　　他的紫眸因为激动而显得更加幽深，里面仿佛有黑色的漩涡在搅动。“是！他们是没拿出银器，没举起火把！但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因为他们还没把我和传说里那些‘嗜血的怪物’对上号！一旦他们想明白了，那些好奇就会变成恐惧，那些打量就会变成驱逐！你以为那个杂货店老板娘的热情能持续多久？等她晚上躺在床上，想起我苍白的皮肤和尖耳朵，她会不会吓得睡不着觉？！你以为那些矮人喝着麦酒的时候，不会讨论该怎么‘处理’掉他们镇子附近的不死生物？！”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露比，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长久以来积压的、对自身身份的憎恶与恐惧。

　　“我不是……”露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既是因他的态度，也是因他话语中描绘的、她从未想过的阴暗图景，“我只是觉得……或许你可以不用一直一个人躲在这里……或许……”

　　“我不需要！”希洛几乎是吼了出来，他猛地挥手，指向周围冰冷高大的石壁，“我习惯了这里！安静！没有人打扰！没有那些该死的、无处不在的目光！我宁愿永远待在这座冰冷的塔里，至少这里安全！”

　　他盯着露比，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一种更深沉的痛苦：“而你！你非要打破这一切！你非要让我走出去，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那些‘不坏’的人眼前！你让我觉得……觉得……”他哽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被她强行拉出舒适区后产生的、巨大的不安全感，最终化为更猛烈的指责，“你太招摇了，露比！你和他们走得太近！你对他们笑得毫无防备！你根本不明白这有多危险！你把我，也把你自已，都放在了危险的境地！就为了你那可笑的、觉得大家都能友好相处的天真想法！”

　　“我不可理喻？！”露比一直压抑的委屈和怒火终于被这句话点燃了。她挺直了小小的身体，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愤怒火焰，直视着希洛那双充满偏执和恐慌的紫眸，“是！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想象成敌人！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肯相信哪怕一丝一毫的善意！埃拉迪尔先生送你珍贵的月光苔，格伦先生关心他做的凳子合不合你的身高，玛莎阿姨请你吃她最拿手的姜饼……这些在你眼里，难道都藏着阴谋吗？！”

　　她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带着被误解的痛楚：“我只是想帮你！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我以为我可以让你看到，外面不全是歧视和伤害！但你呢？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你把你自已关在这座塔里还不够，你还想把你的恐惧也变成一座塔，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包括我！”

　　“朋友？”希洛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他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惨笑的表情，“我不需要朋友！我只需要安静！需要我的研究！我们的契约，只是一场交易！你帮我接近妖精，我帮你照顾花园！仅此而已！现在，你的花园有魔法维持，我的研究……”他的目光扫过那盒月光苔，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更深的冰冷覆盖，“……暂时也不需要你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露比心中所有的期待和努力。她看着眼前这个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固执、如此伤人的希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眼眶里的酸涩凝聚成泪水。所有的争辩和解释，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好。”她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彻底的心灰意冷，“我明白了。交易……结束了。”

　　她不再看他，转身，朝着那扇通往外面世界、也通往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鸿沟的石门走去。脚步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希洛僵立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从喉咙里溢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紫眸中，翻涌的恐慌和愤怒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更深、更沉的，如同塔外暮色般无边无际的茫然与空洞。

　　“砰！”

　　石门再次合拢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加沉重，如同墓穴封土，彻底埋葬了刚刚萌芽不久的、名为“契约”的联系，以及其下那或许曾悄然滋生过的、更加脆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