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石塔与两颗星》棉被重力异常

12、第十二章

　　林叶镇的喧嚣被迅速甩在身后，如同退潮般远去。刚一踏入幽光森林的边缘，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湿润泥土、腐烂枝叶和鲜活植物的浓郁气息便包裹上来，但此刻，这气息却无法带来往日的安宁。

　　希洛走在前面，步伐又快又急，宽大的深色斗篷在他身后翻涌，像一片试图吞噬所有光线的、躁动不安的阴影。他不再是来时刻意保持的、谨慎避开光斑的轻盈，而是一种近乎逃离的急促，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恐怖在追赶。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选择树木更茂密、阴影更浓重的路径，只是沿着来时的主径埋头向前，任由偶尔穿透林隙的、已然温和不少的夕阳余晖落在他厚重的斗篷上。

　　露比跟在他身后，需要稍微加快步子才能跟上。她怀里抱着采购来的物品，那个装有月光苔的精致木盒被她小心地放在最上面。她看着希洛紧绷得几乎僵硬的背影，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的话——比如埃拉迪尔的慷慨，老格伦的热情，或者哪怕只是评论一下天气——但话语到了嘴边，又被那背影散发出的、冰冷的排斥感给堵了回去。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与来时路上那种带着试探和警惕的安静截然不同。那时的沉默里，至少还有她对未知邻居的好奇，和他对陌生环境的评估。而现在的沉默，却像一堵不断增厚的、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而沉重。连森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鸟鸣声变得稀疏，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也显得格外清晰，反而更加凸显了这片死寂。

　　露比努力回想着广场上发生的一切。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希洛的反应会如此剧烈？那些居民……他们并没有恶意啊。好奇是有的，惊讶也是真的，但当埃拉迪尔开口之后，大部分人表现出的是一种了解和……接纳？甚至连那个撞到他的矮人小孩，最后也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像宝石。

　　她想起希洛兜帽被扯下的瞬间，他脸上那副表情——紫眸因震惊而睁大，里面翻涌着的不是她预想中的愤怒或阴鸷，而是一种近乎纯粹的、被冻结般的恐慌。就像一只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骤然被强光照射，不是愤怒于被看见，而是恐惧于暴露本身。那不是针对某个具体威胁的反应，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某种创伤记忆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恐惧。

　　他现在快步疾走，不正像是在逃离那“光”吗？即使那“光”在林叶镇居民眼中，仅仅是寻常的目光和阳光。

　　她看到他拢在斗篷里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前襟，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显出苍白的轮廓。他抱着月光苔木盒的手臂也收得很紧，仿佛那不是一份礼物，而是一面需要死死抓住的盾牌。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石塔里那种带着药草甜香的清冷疏离，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戒备，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而是一场濒临崩溃的围剿。

　　露比心里有些发堵，一种混合着困惑、担忧和一丝委屈的情绪慢慢滋生。她以为，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一起照料花园，一起制作星光莓果酱，他们之间至少建立起了一种初步的、类似于……伙伴的关系？她带他去小镇，本意是想让他看到，外界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充满敌意，或许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些。她甚至偷偷为此感到一丝欣慰，看到他被玛莎的姜饼“打动”（虽然他藏了起来），看到他对埃拉迪尔的月光苔难以掩饰的渴望，看到老格伦对他直接的、不带种族偏见的交谈。

　　可现在看来，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适得其反。小镇的见闻，非但没有缓解他的不安，反而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她无法触及的、充满恐慌的领域。

　　森林越来越深，光线愈发昏暗。希洛的脚步依旧没有放缓。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确认她是否跟上。这与来时时不时调整步伐、隐晦地保持与她之间固定距离的那个希洛判若两人。

　　露比默默地跟着，怀里的盐和面粉似乎变得越来越沉。她原本打算回到小屋后，用新买的面粉和蜂蜜，尝试做一种她从玛莎那里听来的、需要发酵的甜面包，或许可以和希洛分享。现在，这个念头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同被这沉重的沉默彻底冻结了。

　　最终，那座被藤蔓缠绕的灰色石塔出现在视野的尽头，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什么的巨大阴影。
　　希洛在距离石塔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猛地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转身。

　　“到了。”他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声音沙哑，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比他们初次见面时更加疏离。

　　说完，他不等露比回应，便再次迈开步子，几乎是冲向了那扇巨大的石门，迅速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入。

　　“嘎吱——砰！”

　　石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也仿佛将刚才那一路上所有未说出口的言语、所有压抑的情绪，都牢牢地锁在了门外。

　　露比独自站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怀里抱着沉重的采购品和那盒冰冷的月光苔，看着那扇紧闭的石门，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不仅仅是一扇门，更是一道她似乎永远也无法真正跨越的鸿沟。空气中，只剩下森林夜晚的凉意，和她心中那不断下沉的、冰冷而失落的茫然。

　　第一次同行所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微薄的温馨，在此刻，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