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石塔与两颗星》棉被重力异常

11、第十一章

　　离开埃拉迪尔那宁静得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小摊，重新步入熙攘的广场，希洛感觉怀中的月光苔木盒沉甸甸的，既像一份珍贵的馈赠，又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埃拉迪尔那了然的目光和意有所指的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将他竭力隐藏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尽管那暴露的方式是如此温和，甚至带着善意。

　　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回森林深处那与世隔绝的石塔。但露比还在身边，她正小心地引导着他，试图穿过人群，走向离开广场的路。她的身影娇小，步伐却坚定，像一盏在迷雾中摇曳却始终不灭的灯火。希洛下意识地跟得更紧了些，斗篷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完全笼罩。

　　广场上的生活画卷依旧在热闹地展开。一位半精灵琴师坐在喷泉边缘，调试着鲁特琴的琴弦，几个音符跳跃出来，清亮悦耳。几位人类主妇挎着篮子，站在肉铺前高声谈论着今天的肉价和家里孩子的趣事。几个矮人工匠刚从铁匠铺出来，围在一起，就着巨大的锡杯喝着麦酒，发出爽朗的笑声，讨论着刚才锻造的一把短剑的淬火时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新鲜面包的麦香、烤肉的油脂气、水果的甜香、皮革和金属的味道，还有……活生生的、温暖的生命气息。

　　这一切对希洛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尘世的喧嚣，陌生的是他此刻身处其中，而非远远窥视。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有意或无意地扫过他们，尤其是在他这身格格不入的打扮上停留。大部分目光只是好奇，带着林叶镇居民特有的、见惯了各种族混杂的淡然。一个人类小孩指着他的斗篷，被母亲轻声喝止；两个年轻的精灵少女窃窃私语，目光在他和露比之间流转，带着些许浪漫的猜想。

　　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拢在斗篷下的手指已经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埃拉迪尔的接纳像是一个特例，他无法相信整个小镇都能如此。他吸血鬼的本能在尖叫，催促他离开这充满潜在威胁的地方。过往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碎片——惊恐的眼神、驱邪的符号、充满厌恶的唾弃——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淹没埃拉迪尔刚刚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矮人小孩，大概只有人类孩童五六岁的样子，正和几个小伙伴玩着追逐游戏，像一颗圆滚滚的、充满活力的石头，在人群的腿间穿梭。他跑得太急，没注意到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希洛，一头撞在了希洛的腿上。

　　“砰”的一声闷响，小孩被反作用力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木制小陀螺也脱手飞了出去。他愣了一下，随即因为疼痛和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希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弄得身体一晃。更糟的是，小孩在撞上来的时候，小手无意识地胡乱抓挠，正好勾住了希洛为了透气而微微掀开一角的兜帽边缘！

　　巨大的兜帽被这股力量猛地向后扯去！

　　瞬间，希洛那张几乎完全隐藏在阴影下的脸庞，暴露在了林叶镇广场明亮的阳光下。

　　深色的、在阳光下泛着隐隐微紫的短发有些凌乱，长度依旧微微遮住眉眼，但已经无法完全掩盖其下那双即使在白昼也浓郁得惊人的紫罗兰色眼眸。那双眼眸此刻因震惊和恐慌而微微睁大。他灰白的、毫无血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显得有些刺眼，与周围健康的小麦色或红润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还有那尖尖的、与精灵和侏儒都略有不同的耳朵，也清晰地显露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矮人小孩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坐在地上，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苍白的、带着非人特征的脸。

　　周围离得近的几个行人——包括那几位人类主妇、刚喝完麦酒的矮人工匠，甚至那位调试琴弦的半精灵琴师——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希洛脸上。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所有的嘈杂声似乎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露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挡在希洛身前。

　　希洛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暴露了。最终还是暴露了。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惊恐的尖叫，厌恶的眼神，或许还有驱逐和攻击。他紫眸中的恐慌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做出反应，是逃离，还是……

　　然而，预想中的骚动并没有发生。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低低的惊呼。

　　“哎呦我的天……”一位人类主妇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那眼睛……是紫色的？”另一个矮人工匠挠了挠他的大胡子，脸上是纯粹的好奇。
　　“皮肤好白啊……是生病了吗？”有人小声嘀咕。
　　“尖耳朵……但不是精灵，也不是侏儒……”半精灵琴师微微蹙眉，似乎在记忆中搜索着对应的种族。

　　没有敌意，没有恐惧的尖叫，更没有攻击。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好奇、惊讶，以及一种……探究。对于林叶镇的居民来说，一个陌生的、特征奇特的种族出现，似乎更像是一件值得围观的趣闻，而非需要立刻铲除的威胁。

　　坐在地上的矮人小孩也忘了哭，他吸了吸鼻子，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指着希洛，用还带着哭腔但充满童真的声音大声说：“你的眼睛……像……像埃拉迪尔叔叔卖的紫水晶！”

　　这稚嫩的话语打破了僵局。周围响起几声善意的、压低的笑声。

　　希洛愣住了。紫水晶？他预想过无数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他紧绷的身体依旧没有放松，但那股即将爆发的恐慌，却被这意想不到的、带着天真赞美的反应硬生生堵了回去，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的、无所适从的茫然。

　　就在这时，之前站在银栎树下的埃拉迪尔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他看了一眼暴露在阳光下面色更加苍白的希洛，又扫了一眼周围好奇的居民，温和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这位是希洛先生，一位居住在幽光森林深处的学者。并非常见的种族，但确实是我们的邻居。”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介绍一位远道而来的普通客人，“林叶镇的规矩，大家是知道的。”

　　他没有明说规矩是什么，但在场的许多老居民都露出了了然的神情。那是一种不成文的约定，一种对“不同”的包容，只要不带来危害，便有存在的空间。

　　埃拉迪尔弯腰，帮那个还坐在地上的矮人小孩捡起了他的木陀螺，递还给他，温和地说：“下次奔跑，要看清路，小勇士。”

　　小孩接过陀螺，不好意思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偷偷又看了希洛一眼，然后飞快地跑回了小伙伴中间。

　　周围的居民见埃拉迪尔发了话，又见希洛除了外貌奇特，并无任何危险举动，好奇心得到部分满足后，便也逐渐散开，重新恢复了各自的活动。交谈声、叫卖声、琴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固从未发生。

　　但希洛依旧站在那里，如同惊弓之鸟。阳光照在他身上，带来一阵阵削弱感的灼热。周围那些看似恢复正常的目光，在他感知里，依旧如同芒刺在背。埃拉迪尔的解围，居民们缺乏敌意的反应，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混乱和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这种“正常”的对待，与他根深蒂固的预期截然相反，让他失去了判断的基准，仿佛踩在即将崩塌的冰面上。

　　他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粗暴地将兜帽重新拉起，再次将自己彻底藏入阴影之中。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走。”一个短促、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的音节，从他齿缝间挤了出来。他不再看露比，也不看周围的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离开广场的方向，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出口。

　　他怀中的月光苔盒子，此刻感觉冰冷如铁。小镇居民们的好奇与善意，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无法释怀的、属于吸血鬼的孤独与恐慌。这份恐慌，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为归途的沉默和即将到来的风暴，埋下了冰冷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