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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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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真是个哑巴,也真手无寸铁,她都不会撒腿就跑,这一行为放在孩子身上很正常,但言默发自内心厌恶这样的临阵脱逃。
小哑巴跑啊跑,跑了很远,言默看周围风景都看得眼睛疲劳,跑到山坡,下面有星点几户人家。
这里坡度大,小哑巴停不下脚步,一脚没刹住,眼前一花,失重感翻天覆地席卷而来。
她滚下山坡,身体在石头和荆棘上滚过,竟一点也不痛。
“咚!”
后脑勺重重撞在一块巨石上,竟是连石头都撞得裂开。
言默暗庆与她意识分开,否则这怕是要疼死她。
可以是进村找救援,也可以是藏恨偷生蓄谋复仇,但怎么可以是在跑的路上被石头撞死?
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唏嘘浪潮般撞击言默的心,这反而是最现实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顺意的事,更多的是戛然而止罢了。
淡黄色的太阳藏在山后,露出散漫的微光,急促的脚步声和话语声从坡上飘来。
虽然小哑巴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但那抹意识还在她身体里停留。
“她还活着,只不过跟你刚才一样,快死了。”是匪头的声音,“看在你答应为我所用的份上,我可以把她转化成血族救她小命,但我此生最看不起临阵脱逃的人,你欠我一笔。”
站在旁边的辛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不必。”
“为何?她不是你表妹吗?”
“你知道带一个哑巴逃难有多辛苦吗?”
心中一凉,辛冉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像她。
而她正和匪头站在一边,这难道是个局?
“这么说,你恨她咯。”
“是解脱。”
正到关键,无边的黑暗露出隐隐若见的家具,眼前一切逐渐变得真实。
她回来了,在巫师的洞里。
巫师那口烟吸进肺里,火光快要烧到手指,“他还活着,不过位置很奇怪,我精准不出来,但就在山庄不错。”
“呲——”抽完最后一口烟,她把烟头按在脚下水桶里,水面被烫得蜷缩,波纹不断。
辛冉朝水晶球走了两步,曲指敲了两下,“还以为你多大本事,也不过如此。”
“那真是抱歉,大小姐。”巫师随手扔了烟头,起身送客,“好了,两位没什么事的话,我要下逐客令了。”
辛冉哼了声,眼里带着审视,“把血尸烧干净,别怪我没提醒你。”
下山的路好走得多,言默脑子里想着东西,不知不觉就到了围栏。
她现在无法完全信任辛冉,那段记忆是否真实,辛冉现在又是以什么立场看待她?
这件事能不能说出来,直觉告诉她,可以,理智告诉她,不行。
“有心事?”
冷不丁来一句,直戳心窝,言默一个寒颤,暗示道:“刚才我看到了一段记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都说是记忆,怎么会有假,说来听听。”她侧着眼看她,拉过锁链 。
言默直言道:“那时候我是哑巴,你是人。”
她手中动作忽然停下,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流转眼间。
言默心道:哦?是见死不救,愧疚?
那抹被长睫掩盖大半的情绪转瞬即逝,再次抬起眼帘时,辛冉以她固有的高傲姿态,向言默抛了个问题,“信不信我能猜到你身上的胎记长什么样?”
“猜。”
“右边屁股上,三角形。”
说完,她就认了“罪”。
“我烫的。”
百年前。
小哑巴是辛冉的表妹,她的妈妈是辛冉的六姨妈,同时,也是整个村里最富有的一个人。
只不过,六姨妈一年里有十个月都在外头经商,只有过年会带着几车的新鲜玩意儿回村,所以,村里几乎没有不想讨她欢心的人。
那是一月份的雪天,鹅毛大雪。
“六姐姐回来了!”
村口,几个小孩拥着三辆人力车,蹦蹦跳跳,忙往车里探头。
村里那些大人听见了,纷纷出来,献上自家烤的鸡鸭鱼肉,还有难得的草药美酒。
每每这个时候,屋子里烧火的辛冉和小哑巴都会跑出去观望。
直接掀开覆盖货物的布匹不合规矩,显得贪婪,故这种事情都是孩子来干,车斗里糖糕、花布和新奇玩具堆得冒尖,几个孩子一拥而上。
六姨妈看着他们,不予理会,只是裹紧狐裘,被人围着下车。
辛冉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站在人群外,看着小哑巴像只讨喜的小兽,扒着车辕就扑了上去。
她表面没有动作,却一眼就盯上了角落的蓝色琉璃兔。
她迈步出去,刚伸手,小哑巴也扑了上去,辛冉拿了琉璃兔,小哑巴没拿到。
受宠的小孩要什么都可以,她黑眼珠子一转,红着小脸就一屁股坐下,放声哭起来。
正和村长说话的六姨妈闻声立刻皱了眉,厉声问身边的村民,“谁看着孩子的?冉丫头呢?”
辛冉心里一紧,刚要上前解释,旁边几个小孩指着她就开始狂编乱造,“是冉姐姐推的!”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在辛冉身上,她都没反应过来,无尽的指责就瞬间将她吞没,连她娘都快步走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小哑巴面前推,“快给你表妹道歉!”
辛冉张了张嘴,冻得发僵的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她根本没碰小哑巴,可不会有人信她的。
从来没人信她。
小哑巴是六姨妈的宝贝,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的孩子,她犯了错,永远有“年纪小”和“不懂事”当借口,而她这个表姐,就该理所当然地让着她、护着她,替她背锅、受人诬陷。
“对不住。”
只有这样,这件事情才能快些结束。
那天晚上,家里的炕烧得滚烫,大人们在院子里围桌吃酒,辛冉和小哑巴在炕上各在各的,她抱着琉璃兔躺在中间,嘴里塞满了糖糕,不知她怎了,突然要拿言默的年兽娃娃。
“别动!这是我的!”
她本就不喜欢她,再加上今天受人诬陷,气上加气,吼了出来,谁知这一声就找来了她二叔。
“哎哎哎,多大了还玩小孩子东西,讲出去闹笑话。”
二叔去拿娃娃,辛冉当然不敢说什么,只缩在炕角,听着小哑巴满足的哼唧声,指尖抠着炕席,指甲缝里都嵌了木屑。
她恨她那张无辜的笑脸恨得牙痒,愁不得两人谁当场死一个。
小哑巴似是觉察,朝她又是吐舌又是挥手,辛冉登时气到了极点,一把夺过娃娃,当着二叔的面给了她一巴掌。
“啪!”
她顿时哇哇哭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这是我自己做的,做了三天三夜!我都没哭!”
“玩玩怎了?又不给你弄坏,你不乐意让她玩你东西就去看看那几头怀崽的母羊,你六姨妈回来,村里面杀了少说六头,又赶上羊瘟,大雪天的遇到狼,羊死了,你家也就完了!”
二叔没好口气,说的却是真的,辛冉家里世代养羊,今年却因为瘟疫死了大半。
她娘叮嘱辛冉一定要看好,尤其是怀着崽的那几只。
每天天不亮就去羊圈,给羊添草喂水,晚上还守在羊圈外,生怕有野兽来偷袭,今天年三十,想着能偷偷懒,却还是放心不下去了羊圈。
因为家里始终要靠卖羊谋生,前几个月她娘还从隔壁村买了几只小羊犊子,现在已经长大了,只是屁股上还没烙上印。
没有三角形印的羊是野羊,反之是家养的羊,这么标记,猎人就知道这羊不能杀。
她烧旺炉子里的火,把头部为三角的铁丝棍放进去烧烫,盘腿坐在圈旁透过屋顶大洞看星星,心里那团火也被夜色浸凉。
其实,恨小哑巴是不该的,她的确还小,并且,她不会说话,很多事情也并非她想。
刚才……她是想邀我跟她一起玩吧……
这么想着,她顿时觉得自己对她的恨太不公平,明明偏心讨好的是别人,仇恨却要由两个人承担。
恨她好像在做一件昧着天道良心的事情,只觉浑身不自在、不干净。
正当她望着夜幕深思,羊圈里的羊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踏踏踏踏”几声传来,辛冉扭头一看,圈里的羊竟都跑了!
她心猛一抽,跑出去的每一步都如坠冰窟。
这是要命的,早不跑晚不跑,怎么偏偏就是她守夜的时候跑。
她带上赶羊的棍子,飞也似的奔去赶羊,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转眼便见羊圈石头墙边站着一个熟悉入骨的身影。
她怒得头发丝都要竖起,赶羊的动作也快了不少。
一共三十一只羊,赶进圈里,就只剩了二十八只,那头母羊还不见了。
在她数羊时,小哑巴早已进到棚子里烤火,辛冉忍无可忍,每一步都踩碎了积雪、折断了草腰。
她的手离小哑巴蹲坐的背影越来越近,一把抓起她后衣领,像提畜生一样将她拽倒,看着她的眼睛涨满血丝,“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咿咿呀呀——”
她听到她含糊不清的嗓音,把她扔到一边,在她想逃时又一脚把她踹倒在角落,“你说话啊!”
哪怕是一句对不起,一句解释,或是说“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我就是要让你难堪”。
喉咙血味散开,追羊时流下的汗珠冻结成冰。
辛冉抓过她的手,掀开她的棉衣。
此刻,她已无力再说什么,她清楚的知道她在干什么事,意识清醒的,想让对方受此为畜的欺辱。
火堆里的铁已经烧得滚烫,那是给羊烙印用的,她用了在她身上。
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到大仇得报的喜悦。
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深似大海的罪恶。
冰雪消融之后,村里来了一堆土匪,声称这个村子的人全都背负诅咒,要赶尽杀绝。
“根本不是什么羊瘟,羊的眼睛干净、空阔,可它们却装下了太多污秽,这是上天对你们的诅咒,如若不加以控制,只会蔓延到其他村子。”
那天村里的火烧了一整夜,辛冉躲在庙里,向佛祖祈福,可庙外杀声不断,她只觉得背后背了块冷似寒铁的大石头。
“是因为羊看到我给小哑巴烫了烙印吗?我真的是罪恶的,对吗?这场灾难是我……”
她合十的双手不停颤抖,喉咙塞了团棉花似的难受。
佛祖俯视她,不答话。
天亮以后,全村只有两名幸存者。
这就是回答。
让她们活下来,是佛祖给她赎罪的机会。
辛冉开始对她好了。
只有这样,才会让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