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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墙倒人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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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严重的伤风,细心调养三日也会慢慢恢复。
姜尚儒喝了药,靠在床沿上,手里握着一本《卞京礼仪录》细细研读。
“凡宫嫔、内侍卒,无品级者,席裹出玄武侧门,焚于化人场,无奠无祭。有品级者……私祭、私奠者,以秽乱宫禁论。”
眼前的文字逐渐扭曲,混乱。
太医院开的药效果显著,只草草读了两行,尚儒公公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自从认下姜小二当干儿子,他便不再锁门。
一来姜小二进出方便照顾自己;二来也想彰显鞠躬尽瘁,叫路过的人都看看自己因为办差累病了;三来自然是有人当了看门狗,不再惧怕有人趁机翻他的屋子。
有一个信任的贴心人,几十年来悬着的心坠下肚子。养病顺畅多了。
梦中迷乱,感到有人将他翻过来倒过去地搬动。
姜尚儒迷迷糊糊道:“小二,让你爹睡一会儿,别乱动。”
啪!
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像是有火烧。
姜尚儒打了一个冷战,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站满了人。
正对着自己的,是古恩海的脸。
姜尚儒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扭动身体不能自在。
方才发现自己被绳索紧紧绑缚着,现下躺在冰凉的地上。
“古公公,为什么绑我?”
“我……你……她……”
姜尚儒一时思绪纷飞,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第一个念头,便是那日夜间之事被古恩海知道,前来杀死自己灭口。
有人将冷水倒在他的头上,一个声音响起来:
“清醒了吗?为什么绑你?当然是因为你犯了罪。”
冷水浇头,姜尚儒清醒不少。
冷静下来仔细琢磨,若是为了灭口,为什么当夜不下手?
若为了灭口,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眼前显然有乌压压一屋子人。
他为什么带这么多人下手?难道他回头还要把这一屋子人都杀了?
想到这里便放心下来,肯定是因为别的事。
而别的事……他姜尚儒有自信,一向小心翼翼行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就连他偷藏起来的金子,也是给娘娘们教导下人时得到的赏赐,慢慢攒的,一丁点儿贪污都没有。
想到床下面的暗洞,他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我是身有品级的太监,虽然人微言轻,却也在宫城籍册里挂上名,王后娘娘钦点过办差的人。身正不怕影子歪,说我犯罪,自当拿出条目,举出证据。卞国律例不容亵渎,贪赃枉法不能姑息。”
两个太监将他提起来,扶正站好。
病程尚未结束,药效还未散去。他突然被提起来,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黑。
耳边响起古恩海的声线:“前日清晨,有人在御花园西侧见到咱们太监所的小棍子挂在树上。”
小棍子?不就是被你杀死的听墙根小黄门?
果然是为了那件事吗?
“你放心,咱们宫中常有太监熬不下去自杀的,不是污蔑你。”
“咱们按照常规流程,要做调查,然后收尸报丧。人家家里有人,过来认尸的时候,咱们也好有个交待。”
无缘无故被当中绑缚,你叫人怎么放心?
姜尚儒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古公公的眼睛:他这是要将杀人的罪责安在我的头上吗?他怎么敢?
“姜公公莫要着急,刚压下去的寒症,恐怕又要复发了。姜小二,快给你干爹喝杯水,压压惊。”
古恩海的声线很粘腻,仿佛喉咙里总有一块粘痰。
人群分开一个细缝,姜小二端着一杯水走进来,手抖得像筛,不少水溅出来,洒在地上。
这些人怎么进来的?是劫持了姜小二吗?
“今年大旱,这水是尚食局的姐姐们辛苦从深井里背出来的。外面多少人要渴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古恩海的话好像是从鼻子里说出来的:“掉在地上多浪费,你爬下舔了吧!”
姜小二将水杯送到姜尚儒嘴边,看着他喝完。然后爬在地上,死命舔舐起地板来。
地上铺着泥板,水浸后被添出一块浅色。
可怜的底层小太监,吃点泥算什么?没让他吃屎便是恩赐了。
这几天的相处,姜尚儒愈发喜欢这个孩子。
不管多晚,不管多累,只要他有需求,这孩子一定在身边伺候,随时听从他的指令,满足他的要求。
昨儿凌晨,他梦中发霍乱,吐了一床一地。
这孩子听见声音,从被子里和衣窜起来,照顾打扫直忙到天亮。
如果因为认了自己当干爹,就要遭到这样的处罚,他的内心很难过。
“小孩子不懂事,没见过大阵仗,紧张是难免的。请古公公放他去吧!您贵人事多,处理完小……”
舌头突然失去控制,舌根僵硬,没办法动弹,下半句发不出声音。
姜尚儒狐疑地深吸一口气,想把下半句话说出来,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因为双手被绳索绑着,他转动头,想要活动喉咙。整个脖颈都是硬的。
古恩海轻轻点头,说道:“前天发现小棍子,杂家还说这孩子平日里乐呵呵的,怎么会自己想不开。”
“咱们宫里又不是吃人的地方。有人死了,自然要查清楚。”
“有人说加冕礼当夜在太监所见过他,是跟着你出来的……”
粘腻的声音越飘越远,姜尚儒盯住的水渍,想到了什么,双眼睁大。
“小二,你说的东西在哪里?”古恩海继续说道。
一旁发抖的姜小二分开众人,钻进床铺下面。传来砖头划过地板的声音。砖下的东西被一股脑扔出来。
一个小瓷坛子倾倒在地上,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掉出来。
还有一块白绫。
“没啦?古公公收了那么多赏赐,就没存下点儿?”古恩海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用脚尖点点红布,轻声说道:“快把咱们姜公公的宝贝放好。咱们都是太监,不能这样做贱人。”
每个太监都藏着自己的“东西”,死的时候一起下葬,期盼留个“全尸”,来世好当个完整的“人”。
那“东西”是太监们忍受凌辱和压榨时的念想,说是信仰也不为过。
姜小二从床下爬出来,将红布包着的“东西”展开给众人看过,又收回去放好,盖上盖子。
姜尚儒死死盯住姜小二,仿佛要用眼光碾碎他。
小二不敢回头看他,手上动作不停,又展开白绫,上面的字清清楚楚展现在众人面前:“小棍子听令,加冕礼当日三更前往御花园西门。”
落款是:“姜尚儒。”
被换了!
是谁换的?谁能在他喝了药,迷糊睡觉的时候翻动屋里的东西?
姜尚儒发疯一般想要挣脱束缚,却不成功。
答案很明显:姜小二趁自己熟睡翻找过房间,找到这些东西,更换写字的白绫。
宫中的信任最轻贱,宫中的信任最要命。
一切都是古恩海的阴谋。
前因后果很清楚,是古恩海用白绫将他引到御花园,又派姜小二潜伏在自己身边。用这块布证明死去的小棍子当夜见过自己,栽赃杀人。
姜小二是古恩海的人。
这几日喝的药,一定被下过嗜睡的东西,不然他不会毫无防备房间被翻动。
原本藏着的金子也被姜小二拿走,偷偷藏匿下来。
刚才喝的水,里面有哑药,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法争辩。
姜小二不断给自己下药,欺骗信任。他要踩着自己的尸体往上爬。
他抱住的大腿不是自己,而是更粗的,古恩海的。
恭喜你啊!小二!你不该叫“姜小二”,你该叫“古小二”吧?
小二公公,这次在古公公面前立了功,往后可要升迁了。小的给您道喜。
好计策。自己在宫中三十年,谨小慎微,如今着了道。
权势栽赃,铁证如山,无法辩驳。
姜尚儒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他在宫中见过太多死于非命的太监。他一定是活不下去了。出宫以后买房置地,颐养天年的梦想,瞬间破灭。
众人压着他前往慎刑司。
一路上听见窃窃私语:
“哎哟,前头那不是姜公公吗?怎么今日走着去慎刑司了?他老人家的鞋面都沾上土了呢?”
“呸!活该!上月我徒弟不过打翻半盏茶,被他撞见,硬是罚在日头底下跪了三个时辰,腿都废了!什么礼仪楷模,我看是阎王簿子!”
“‘宫规森严,不容亵渎~’他自己倒先去阎王那儿论规矩了!”
“哈哈哈哈哈!”
被压抑的小人,没来由得会为别人得灾难而高兴。因为知道好事落不到自己头上。别人倒霉会显得自己高贵。
“听说是得罪了恩海爷爷……我就说嘛,爬得高,摔得狠。平日里拿咱们当蝼蚁,如今自己成了蝼蚁,不知那慎刑司的砖地,可还认得他的膝盖金贵?”
卑鄙的灵魂最会舔舐别人的骨血为食。
“都少说两句吧……在这宫里,今日是他,明日保不齐就是你我。风光时是主子手里的刀,钝了,自然就扔了。”
“就你高贵!墙倒众人推,谁也逃不掉。”
语声渐悄,化作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只有押送者的脚步声与铁链声,清脆地敲在宫墙夹道上,一下,又一下。
愤恨、绝望、压抑和痛苦一起袭来,姜尚儒的心绞在一起,一抽一抽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