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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御用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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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刑司是个可怕的地方,被关进来的人就不再是活人了。
前朝有宫女牛氏,伺候的宛嫔和梅妃有过节。牛氏使用人偶诅咒梅妃,被发现。
牛氏被套上三十斤的“碎骨枷”,于慎刑司内罚跪数月。枷锁嵌入肉中,伤处溃烂生蛆而死。
太祖宫中有太监孙某偷藏皇室珍宝,带到市井贩卖。被发现后施以“剥皮草”酷刑。剥掉的人皮填满杂草,置于太监所警示众人。
还有一种昼夜颠倒的“时辰牢”。狱卒随机送返,昼夜颠倒,折磨犯人至疯癫。
……
凡此种种案例,从前都是姜尚儒给宫人讲学的材料,如今是他的前途。
前途一片绝望。
墙倒众人推,就算能逃出去,也会因为长久折磨,而落下病根,早早离开人世。
更何况,姜尚儒犯的是杀人罪。
慎刑司规定:杀人者被琵琶铁钩穿入肩胛骨,经脉被拉断,疼痛致死。死后投入熊熊火焰,毁尸灭迹,骨灰混入牲口饲料,再无超生极乐。
昨日还在温暖的房中养病,今日便被投入牢房。
厚重的墙上没有窗,牢房中臭气熏天,火把昏黄的光照不出逃出去的路。
牢头递进来一碗水,说道:“古公公赏你的,少点痛苦吧!”
是毒药吗?
念在自己忠心耿耿多年劳苦,留一个全尸,不用忍受疼痛的酷刑吗?
古恩海会这么好?
恐怕不一定。
他怕自己在受刑之事,喊出事情的真相,节外生枝。
姜尚儒杀死小公公,被人发现,人赃并获,在狱中畏罪自杀。连借口都是现成的。
一切顺理成章。
姜尚儒绝望极了。
毒发而死,好过承受慎刑司的官方惩罚。
他颤抖的手端起碗,两只眼睛止不住流泪,张嘴喝了下去。
一口气干了。
冰凉的水沿着食道下滑,注入腹中。感觉上却是灼烧似的,死亡的毒液灼烧着自己的生命。
躺在地上等死。
闭上眼睛,前半生所历之事如走马灯般眼前滑过。
等了不知多久,背上凉得很,却没有意料中的腹痛。
或许古公公看在自己释放他喜欢的舞女的面上,给的是不会痛的毒药。
那个舞女叫什么……金虞姬。昨日听说各州乐团已经离京,幽州团应该也走了,那个舞女也走了。
她算是逃出升天。
他不明白,古恩海为什么要选择自己干这件事?
是不是他算准自己有仁爱之心,定会心软放走舞女?
或是他拿捏住自己在宫中的孤独,派遣小二卧底?
还是他嫉贤妒能,怕自己爬到他头顶上?
这些都不重要了。
若是时光倒流,他一定不会前去赴约。
一把火烧了那段白绫,对当年的事死不承认。
没有证据,能奈我何?
不去御花园,此事与我何干?
愚蠢!
不去御花园,也就不会遇到小棍子——那个可恶的,好奇的小黄门——也就不会被人栽赃杀人。
明明攒了那么多钱,一股脑都被偷走了。
可恶的小二——他或许并不叫小二——狗杂碎,臭太监,没根的东西,见风使舵,一门心思害人。
牢房里冷得吓人,姜尚儒浑身都在抖。
他顾不上满地的屎尿,将杂草拢在一起,又躺上去。有草隔着,就不那么冷了。
迷迷糊糊的,姜尚儒用想象打发死前最后的时光。
若是能出去,一定要吃二十碗羊肉面,在屋子里烤火,还要……还要杀了可恶的姜小二,把他的宝贝扔了喂狗。
还要杀了古恩海,剁碎喂狗,杀了……杀了金虞姬。这个死女人,不穿衣服,长那么美,勾引人就是罪。
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要……还要跑到皇宫藏宝阁,偷很多很多金银珠宝,在外面买大宅子,买地。
就像老家里,姜家村里的姜财主那样,娶八个老婆。还要……还要让这些老婆们天天练习宫规,行宫礼。
把这些女人都打扮成王妃,给自己下跪,一天磕一百个响头。
谁不听话,就用鞭子沾水,抽在她的脊梁骨上。
可惜,姜财主后来被山匪杀了全家,被抢走了所有的钱。
那么有钱又有自由的人,为什么还是要死?
因为不如山匪的武功高。
不行,不够,还要练功。
他要去皇宫的藏书阁里偷世上最高的武功。
听说有一种神功,能让人瞬间移动到另外一个地方。
山匪杀进来的时候,可以抱着所有的钱财移动到衙门里,这样就不用死。
他要是现在会这功夫就好了:能瞬间移动到藏宝阁,把金子都偷光。
还能移动到姜小二的床前,吓死他。
要是能瞬间移动,他就不需要躺在牢里等死……他可以出去……
外面山高海阔,哪里不能逍遥自在?
不行,还是得住在宫里。
外面在闹饥荒,和当年一样。不进宫,就得死。
想要住在宫里,就得洗刷冤屈,告诉他们,杀人的是古恩海。
谁能证明?那没死的舞女就能证明。她是人证。
要是能出去,就先去杀了古恩海。
提着他的头,去找金虞姬,告诉她:“我给你报仇了!你跟我回宫,跟他们说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可惜,他不会瞬间移动。
这些幻想都不会成功。
他躺得时间久了,身上越躺越硬,硬得发疼,疼得受不了,就翻身。
手上碰到一块硬东西,拿起来一开,是一块干硬的屎。
这块屎就像长了脸,嘲笑他。
像是一块炮仗的引线,引燃了姜尚儒的怒火。
犯错的又不是自己,贪色的又不是自己,杀人的又不是自己……自己只是生病了,糊涂了,不小心相信了一个送上门的干儿子,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将屎扔出去,又抓了一把草扔出去。
他直接站起来,胡乱扔东西,地上摸到什么扔什么,扔了很多屎,很多草,喝水的陶碗也扔出去。
陶碗撞击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地上的东西都被扔出去。
用力抛掷的感觉真好,整个人都轻松了。
他看见半空中一个轻飘飘的东西被扔出去,白惨惨的,在黑暗的牢房里很显眼。
他走过去,捡起这件东西。
是一块白绫。
又是白绫,气死了,就是白绫惹得祸事。扔出去。
啪嗒。
一声金属掉落的声音。
白绫里有什么东西掉下去。
他走过去,伸手摸索,不知抓过多少屎和草,终于抓到那件东西。
一把钥匙。
白绫展开,上面写着三个字:太子妃。
姜尚儒捡起钥匙,隔着栅栏伸出手去,果然能打开牢门。
大喜,迈步就出去,又头皮发紧,收紧脚步,这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圈套?
毕竟这块白绫与引诱他去御花园那一块的质地一摸一样。
也是那时候的白绫,也是那件事的见证。
这块布像是在不断提醒他,那件事没完。
过去了三十年,还是没完。
留下是必死的,有那么多人目睹了的审讯过程,恐怕只等将审判文书签字画押,上交存档后便要烧了喂猪。
出去也是危险重重,但是……或许能逃脱呢?
他将白绫藏进衣襟,一脚踏出牢房,开启逃亡之旅。
月黑风高。
出门的路异常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
慎刑司距离太监所不远,沿着御花园幽暗的游廊疾步,他口中念念叨叨的:
“还想让我去找太子妃?想继续陷害我吗?是不是想说我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杀死那个该死的小太监,又越狱,然后绑架太子妃,最后绕过签字画押,直接让御林军乱箭射死我?臭老东西,心真黑。我才不上当……”
腹中饥饿,他想去御厨房找点吃的。
估算时间,此时正当各宫用完晚膳,御厨房里热火朝天地收拾东西,人多嘴杂。
不知道现在宫中有多少人知道自己被抓了,万万不可前去冒险。
远远看见藏书阁的高楼耸立,旁边就是王室祠堂。祠堂里每日都有新鲜供奉的果子和糕点。
“里外是个死,吃饱上路也不用当饿死鬼。王室供品怎么了?我伺候你们三十年,就换来这样的结局吗?吃你两口,就真能遭到报应吗?……”
“没有王公贵族会在晚上前来祠堂,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做过亏心事,都不敢自己面对老祖宗。”
“老祖先真的能显灵就好了,为我做个证明,告诉他们我没杀人。杀人犯是那个老不死的古恩海。”
姜尚儒心里默默念着,推开房门,里面烧着炭盆,暖烘烘的,四周点着一圈蜡烛,桌上的供品色香味俱全。
他顾不上细想,冲进去大快朵颐。
供桌中央是用面做成的牛、羊、猪。姜尚儒将牛角掰下来吃了一口,又干又硬。
姜尚儒不知道此次出逃需要流浪多久。
他已经三十年没有出过宫了,对外面的一切充满恐惧。
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将这些大面疙瘩放进去。
旁边是稻、黍、稷、麦、菽分别盛在五鼎中,象征祈求祖先保佑社稷根基。
可是今年雨水少,粮食歉收。
他在宫中也听说外面饿死了很多人。
看来祖先的保佑有事并不灵验。
应季水果有保佑平安的苹果,保佑吉祥的橙子,保佑如意的柿子。
这不是填饱肚子的东西,都扔进衣服里,带着路上吃。
这些水果都是供品,品质极佳,他这辈子都没吃过一次。
他一抬头,看到用来祭祀的三酒:清酒、醇酒和米酒各有一壶。
“既然要逃命,自然要清醒一点,酒就不要喝了。”
真正想吃的是五色糕:如意糕、定胜糕、云片糕、枣泥酥和桂花糖。
他每样都吃了一块,将剩下的放入衣服中。
果然是御制供品,放硬了都好吃。
这些糕点他常吃,每次去各宫教导娘娘手下的时候,都会得到打赏。
想到那时候的日子,舒心,畅意,安全,富足。
再看看现在的逃亡生活,肮脏,饥饿,凶险,孤独。
他的脸上留下两行老泪。
“我都这个岁数了,为什么要遭这个罪?老天爷不公平,凭什么那些奸恶暴徒反而能安享晚年,我……我这么好的人,要当逃犯?……”
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一口枣泥酥噎住,咳嗽不止,他急忙端起东西喝下去。
甘甜淳烈,却是那白玉瓷壶装的醇酒。
真香!
“王室贵族什么正经事都不干,任用佞臣,天天酒池肉林。我呢?我每日兢兢业业地干活儿,从睁眼干到闭眼,一辈子没喝过一口酒!凭什么?”
“为什么不能喝?我偏要喝?今天我就要喝个痛快!”
他将醇酒全部喝下肚,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
酒壮怂人胆。姜尚儒松开裤腰,抓起桂花糖大咬一口,又喝一口米酒。
“你把桂花糖全吃啦?”
身后响起脆生生的一个声音响起,吓得姜尚儒从桌子上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