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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了宅 ...


  •   了宅原来是一座私塾。白天来临,形形色色的学生鱼贯而入。夜里的雾气出乎意料地飞快散去,太阳的光线大方地光顾这不大不小的宅子,懒懒地在阿礼他们待着的竹林顶上滚来滚去。宅子里一开始是吵吵嚷嚷的,直到一个小个子夹着两卷书飞快地走进去,宅子才终于安静。戒尺敲三次桌面,私塾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阿礼是最熟悉这些句子的。儿时昏昏暗暗的羊肠小路上,父亲的几个弟子各自提着一盏很亮很亮的灯,把脚下的泥土照得很亮很亮。灯是父亲赠予他们的,走在他们中间的父亲脸上带着奔波所致的风霜,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座积压着整整一个秋天的叶子的山。他们走得很稳,步态没有因为疲惫而摇晃,已经苍老的父亲和颜悦色地和身边两三个正值壮年的小伙说话:

      赤啊,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点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由啊,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赤,点,由,都是父亲的学生。话语流转间沧海桑田,一晃眼过了半个百年。和弟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好像突然又变得年轻起来,有着宽厚的肩膀,洪钟一样的笑声;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好像又回到了成为老师之前,那时他还是怀揣希望的政客,奔波在朝堂间。

      儿时的阿礼安安静静地走在父亲身旁,听着父亲的话像一条温柔但有力的大河,灌溉过藏着无穷生机的春的原野。随着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她逐次接过那几个小伙子手中的灯,这些灯比先前更是亮堂堂的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弟子加过工的缘故。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火苗一闪,其中一盏熄灭了。火烛停止燃烧前,最后一次奋力照亮灯壁上的字: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阿礼你说由这孩子,”父亲曾经跟阿礼讲,“真是有什么说什么,坦率肚子,火爆脾气,将来怎么了得。”阿礼记得很清楚,父亲虽然嘴里在骂,却眉眼弯弯,语气亲切。他抚摸着他的胡须,微笑着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由。

      阿礼把手里的那盏已经熄灭的灯递给父亲。

      “父亲,由不再需要它了。”

      父亲伸出他那双不再年轻的手,颤抖着抚摸过不再被点亮的灯壁。原来是纸煳的,黏在几根木头里,这样脆弱,这样脆弱。他像是问阿礼,又像是自言自语:

      由这孩子惯是个粗枝大叶的,怎么偏偏今天这么在意那顶帽子呢?

      路旁的树旁逸着伸展着,父亲像是没看见,又像是看见了但浑不在意,他没有弯一弯他的脊梁,像个巨人一样从树枝交搭里走过去。高大的树拦不住高大的父亲,只拦住了他的帽子。父亲那开始变得灰白的头发再不被什么东西遮挡,一阵风过,便飘飘扬扬张开在风里。

      一座山在颤抖,震动了满山的叶子。

      后人都说,父亲不喜欢由。

      ......

      了宅里的学生在读《论语》。我不喜欢他们口中读的《论语》。

      文字还是那些文字,一个个顶着熟悉的面容,却干瘪得像脱水的麦粒。我一边听一边皱起眉头,那些拖得很长很长的声音在我眼前一圈一圈地盘旋,我想一拳把这软绵绵的东西打碎。

      几个学生被叫起来谈对《论语》某几章的分析,句子倒是包装得很精美,只是翻来倒去还是那几句囫囵话,就像有什么人早早写好了模版,他们只是在这里背诵模版。

      他们说,父亲不喜欢由。

      “他们哪里晓得。”我愤愤地想,“真怀念由他们原来和父亲交谈的日子。哪怕由说的总是和父亲不一样。”

      阿古有些困乏了,或者说,漫长的无聊使他有些困乏了。我看着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并不再留心听私塾里的读书声,转头去研究地上的一根小草。

      我好心肠地想,或许是这私塾里少了些东西吧。我想起原先父亲上课的时候,有时会和弟子一起弹琴。好巧不巧,我便有一架琴。

      心念一动,树枝便化作琴。我盘腿坐好,正要拂弦弄音,却被阿古拉住了衣袖。

      “阿礼!”他话语里带了些警告意味,一扫刚刚的漫不经心。

      我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我不该闲事,但放松些,这些人读的是父亲的思想,他们一定是父亲的追随者。学习仁义礼智信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阿古松开我的袖子,于是我重新架好琴。说来奇怪,我虽曾跟着父亲学琴,却不知其要领,直到被囚高塔的时日里,那个从盆子里跳出来的骷髅头滚上了我架好的琴。

      骷髅头说:“听山间飞漱!”琴音高亢有啸天之势。

      骷髅头说:“听风穿竹林!”琴音飒飒无杂音乱耳。

      骷髅头说:“听平原流水!”琴音渐缓共一呼一吸。

      今天我拨弄琴弦,奏响骷髅头琴声里编织的风景,只觉得那骷髅头又一次来到我身边,带着它悲怆的眼睛,带着它悲怆的口号:

      “献祭给新世界!”

      “献祭给新道徳!”

      一曲奏罢,我自觉大有长进。

      私塾里的人果然注意到我的琴音。读书的声音暂停,只一会儿,那间用作教室的屋子的门就重新打开,里头的学生鱼贯而出,看不出神色是否高兴。有几个衣服破旧些的递给另外几个钱袋子,几根人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宅外面去。最后出来的是一个教书的先生,瘦瘦小小的,留着辫子,长着八字胡须。他快步走进林子,走到我和阿古跟前来,客气地作了个揖,然后道:

      “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实在好听,不怕姑娘笑话,这琴声啊,是真真钻到鄙人心里头去喽!”,他看上去依然是客气而愉快的,“鄙人虽从未见过二位,却觉得相当投缘......不知今日是否适宜,小人想请二位到小店略坐,喝两杯茶,算是答谢了姑娘一曲之礼。”

      阿古还在纠结,我却点点头,拉了他就跟着这教书先生走。不为别的,我很想替父亲好好看看离他长眠处二千一百来万里处是什么样的人教授着他的思想——我很想好好地看看,抽去《论语》的灵魂并授一群魔以其皮囊的人,安的是什么心。

      是的,从门打开起,我就知道这满院子里读书的都是魔,也看见了前面引路的人腿上缠着锁。我知道他们朗读《论语》的时候没有情感也没有思想,我知道他们背诵的字句分析披着《论语》的外衣行着封建礼教的事。我把琴变回了树枝,紧紧握住,有些粗糙的树皮摸索着我的手指,我并不想伤和气,但我不允许谁扭曲我父亲的言语。

      当然,我更希望这是误会一场。我尊重教书先生,我的父亲曾经也是教书先生。传道授业,我更愿意相信从事此业者都安着温良的心。我也有私心,我总是希望追随父亲、学习父亲的人都是好的,都是温良恭俭让的,不然他老先生该多伤心。

      更何况这人只戴了半副锁,万一是在教化魔也不一定。所以我没有贸然地挥动我的树枝,我仍在观望,仍在观望,仍有理智,仍在希望。

      我毕竟不是由。

      ......

      阿古视力极好,无论是在夜里,在雾里,抑或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他的视力已经好到了一种常人不可比拟的程度,没什么他想看的东西是看不清的。就如同今天早上,了宅的门打开,形形色色的学生鱼贯而入的时候,他看清楚了,每个人身上都缠着厚厚的锁链——不是金线,是厚重的锁链,比之前遇到的一切佩锁者身上的金线难挣脱、难斩开。锁链仿佛是有生命的,在这些白净的书生身上扭动,吐着丑陋无比的黑气。阿古心里有了判断,这了宅里读书的是一群魔。

      不知道是不是距离太远的缘故,阿礼似乎没注意到这群人的异样,反而很是兴奋。阿古仔细探看了他们所处的林子里的空地,没什么黑气从密而绿的草丛里冒出来,阿古松了一口气。

      他听见了私塾里的读书声,他是知道阿礼的身世的,隐隐明白了阿礼激动的由头。阿礼拿出琴的时候,他先是心头一紧,转念一项,即使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冲着他们来,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手里握着斧子呢,他阿古还能提动斧子。

      私塾里果然有异动,但好在那群魔没有要动干戈的念头。魔离开了,私塾里走出来一个人,身上没有泛着黑气,但腿上缠着锁,造型古怪地向阿古他们走来。

      是的,向他们走来的是一个被锁住一半的人。

      他的手仍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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