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锁》绿叶发华滋

10、了宅

　　迎面走来四个人，其中一个骑着白马。形色匆匆，满面尘色，一看就是疲于赶路，久久奔波。

　　他们都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使我浑身不自在。于是我也报以探究的目光，发现这是一个怪异无比的组合。领头的人没有辫子，修建得平平整整的头发上抹着膏油，再被一顶黑色礼帽通通收拢了去；他身上穿一件黑色洋装，领口立起来，像是什么好奇的小东西从沉甸甸的深色里探出脑袋；他左胸前有一个小口袋，里面搁有一只秀气的镀金怀表，衣服下方左右各还有一个口袋，不装什么东西，平整好看；脚上是两只皮鞋，同样上了油，黑得发亮。走在他后面的两人和他打扮迥异，都留了辫子，还套着马褂：一个布料考究些，通身石青色，绣着仙鹤，一个是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一个带着暖帽，红色小笠，佩有花翎，一个戴着破毡帽；一个人提着鸟笼子，房客八哥养尊处优，一个人啃着冷馒头。马上坐着那个，裹着斗篷，阖目养神，穿着打扮，看不真切。

　　我和阿古的马温顺地从那队伍旁经过，却听见对面马背上的人开口：

　　“二位可从西边来？”

　　我们从生长着阿伍的地方来，阿伍正生长在太阳入睡的地方。我想了想，便点点头。

　　“我师徒四人从东土大清来，要往西边寻大圣孙悟空。几位既从西边来，可有见过大圣？或知道些大圣的消息？”

　　“孙悟空是谁？”

　　“孙悟空，齐天大圣，他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传闻有救世之能，可扶大厦之将倾；请来此间最好，如若不然，我四人便讨些技艺，照搬回来也定能重振本朝，再现四海进贡之盛景。”

　　我摇摇头。沿途二千一百来万里，见惯了哭天抢地，见惯了鱼肉百姓，却没见过有这等本身的英雄人物。

　　倒是见过喝多了酒和这群人一样做有盖世英雄临世的白日梦的家伙。

　　我们继续埋头赶路。

　　日上三竿，再听不见第三只马的马蹄答答了。几乎沉默了一路的阿古突然问我：

　　“阿礼，找到阿乐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总之先找到阿乐吧。”

　　“你说刚刚那行人能找到他们口中的大圣吗？”

　　“不知道，但估计够呛。我们一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或许在更西边吧？比太阳入睡的地方更远，比阿伍生长的地方更远，山的那边，海的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这一行人期待的奇迹。

　　“你说，如果最终也没有找到大圣孙悟空，他们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们怎么说到这个话题上来的，阿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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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又是一个巨大的宅子，和大观园的性质一模一样。阿古知道又要硬闯一次了，沉默地跟着阿礼进了宅子。

　　大门“吱呀”关上的时候，阿古正在想门匾上题着的字：“了宅”。书法是好书法，不知道又是哪位大家的墨宝，笔力遒劲，几处飞白像深秋的枯草，宁折不屈。只是这宅子的名字实在怪异，让阿古不得不在意。

　　比起花团锦簇的大观园，他们如今身处的了宅要幽深不少。主人家没有设屏风，不请自来的客人却一眼望不穿院子的布局，因为歪歪斜斜横溢着的一排又一排竹挡住了他们探究的视线。院子里没有点灯，好在阿古视力极好，看清了白森森的院墙之中一团又一团纠缠不清的雾气。宅子被裹成一个又大又湿润的茧，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寒气。未知像一个黏糊糊的影子，紧紧地跟着阿古，让他浑身汗毛竖直，捏紧了手中的斧头。

　　阿礼那姑娘走得极快，也不知是什么在给她壮胆。树枝上新发的叶子在她的手里一摇一晃，火把一般，映在阿古的眼里。出声叫住她吗？阿古叹口气，牵着两匹马跟了上去。

　　阿古能够觉察到，离开大观园之后，这姑娘变得着急了许多，她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阿乐的魂灵。

　　是因为升上天空的那十二簇花吗？阿古看了一眼阿礼的裙子，想起了马背上的对话。

　　“阿礼，找到阿乐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总之先找到阿乐吧。”

　　最开始只是想找到阿乐。但现在，还想让阿乐解开那些芸芸众生身上的锁吧。

　　阿古素来是个内心活动极为丰富的，只是阿礼不知道。思绪飘远的这片刻，他的脚步已经追上了这匆匆赶路的姑娘。大观园的经历或许让阿礼认为这些宅子里住着的都是顶顶好的人，但阿古觉得不应该这么轻易放弃警惕。他掂量着自己斧头的份量，暗自活动了活动筋骨。

　　阿礼突然停住了，阿古险些撞上她的后背。阿古暗骂了自己一句，却突然被眼前一切震住了。他的斧头记得它劈开的第一把锁，他也记得他出手救的第一对爱人。他们本该生活在一千万里开外，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尽管在这里的他们依然如胶如漆，无间亲密。

　　阿古仔细打量了眼前两人，发现他们身上并没有缠绕着锁，于是松了口气，正准备抱着手臂站到一边，进一步打探此地的情况，却听见阿礼唤他：

　　“阿古……”

　　阿礼的声音在颤抖，阿古好生奇怪。

　　“你仔细看……这婉儿姑娘……这婉儿姑娘……！”

　　阿古瞪大了眼睛。

　　他面前婉儿姑娘还是婉儿姑娘，但比他见过的婉儿姑娘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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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古提着斧头冲上去，院子里却突然起了一阵风。在银铃般的笑声里，婉儿姑娘带着陆公子不见了。周遭响起一阵叽里咕噜的讨论：

　　赶走他们！

　　抓住他们！

　　一口吞了他们！

　　声音扭曲诡谲，声调尖细，讨论的内容却让我冷汗直流，无比恐惧。我和阿古背靠着背，举起树枝，举起斧头，严阵以待。两匹马刨了刨蹄子，发出嘶鸣。

　　“别这样，”是婉儿姑娘的声音，“老天，看他二人在于我有恩的份上，别对他们动手动脚！阿礼姑娘，听我的劝，快快离去吧！这里不干你事，也没什么需要你拯救的，我和陆郎都没有戴着锁，我二人在这里过得极好。”

　　我转头看去，隔着白雾，隔着竹林，大门就在那里，若隐若现。

　　“婉儿姑娘，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二人还得继续往前走，我兄长尚在前方等着我。姑娘能否行个方便，叫我二人速速从这里通过？我二人只是途径此地，绝无恶意，更不欲干涉姑娘也陆公子的生活！”

　　院子里半晌无人说话，但我猜测刚刚那些姑娘正在讨论我提出的诉求。我借着这个空隙观察四周，发现四面环绕着院子的白森森的墙。

　　我大概明白了，刚刚的姑娘们或许是对着墙说话，让墙传来了变形的声音。是的，我见过婉儿，知道她的生平，料想她不该是妖怪。至于她如何跨越一千万里来到此地，我不清楚，心里却隐隐有一个猜测。

　　远处传来打更声，就快要天明了。只是这里笼盖着厚厚的雾气，即使白昼也很难看见太阳。

　　咔哒。

　　是大门外面传来的动静。

　　“快躲起来！快躲起来！快到林子里去！他们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