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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了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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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进了宅的时候,正值夜间,雾气甚浓,加之一心只有破了迷障继续向前的迫切,未曾留心过宅子周遭是什么样的光景。
现在跟着着模样恭敬的教书先生,才发现宅子外竟然有一个草棚,人来人往,许多人在棚子里谈天喝茶,几文银元拍在桌上哐当响。
阿礼留心听,在此喝茶的都是些世俗之人,言语粗鲁,不加遮拦,满嘴什么话都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偶尔蹦出的一两个字听得她满面羞红——实在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话。
教书先生领着阿礼径直走进棚子,捡来两根板凳请他们坐了,卷起袖子,亲手给他们泡来一壶茶。几位茶客大声叫唤着“蒲掌柜今儿散学这么早!”,这教书先生笑吟吟地应了,卷一卷袖子,给他们桌上添了一小盘花生米。
原来这单姓一个蒲字的教书先生同时也是这间茶棚的主人。
我把树枝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握了,却拿小桌半遮掩着。蒲先生招呼过老主顾,仍来我们这桌坐了,也不客套,开门见山便说:
“姑娘这琴声里,听得出许多故事。不瞒姑娘,小人没别什么嗜好,却单单喜欢听故事,开这间茶铺,也是为了听歇脚的兄弟讲讲走南闯北的经历。斗胆请姑娘来敝舍稍作,不知姑娘可愿与小人略说些知道的事。”
“这蒲先生最是慷慨!他可以分文不取你的茶钱,只要你给他讲……”
旁边一个袒露着胸膛的茶客咧着牙大笑,同行的朋友一把捂住他的嘴:
“别脏了人清白姑娘的耳朵!真是龌龊东西!”
棚子里又是东倒西歪一片笑。想讲荤段子的人更起劲了,走到其他用茶的人桌边,挤眉弄眼地说过几句话,像醉了酒似的笑在一块儿。
阿礼只觉得恶心。
阿礼正色道:
“先生若是问我《论语》,我尚有一点鄙见,愿意说出来请先生指教;但若先生要我讲些荤段子供先生取乐,恐怕先生今天就是硬撬开我的嘴也找不出一个字。先生是教授《论语》的人,虽不至于迂腐,却好歹应该守着底线,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知行不一,先生恐怕不应该做这个先生”
“姑娘却是错怪了,”蒲先生倒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捋着一攒胡须,“姑娘是个有脾气的,但小人之意却绝非逼迫姑娘说些恶俗之事。我这茶馆里讲故事向来是不拘一格,虽有些段子的确粗鄙了些,但胜在海量,几经筛选,总是能听到好故事。”
他拿来一本小册子,面上的几页纸有些褶皱,看得出被翻阅过无数次。阿礼翻开它,看见上面用小楷记着民间野闻,什么花妖鬼狐,什么物老成精,其事诡异至极,却是有趣。看完方知错怪了蒲先生,这人听故事确实是为了满足好奇,倒没在册子里记那些龌龊字眼。
于是阿礼从他们出发开始讲,讲那座高高的塔,讲塔里拾起的白骨,讲她自己怎么在阿伍的帮助里遇见了阿古,又他们怎么告别了阿伍,讲他们怎么与七贤重逢,讲阿古怎么一次又一次劈开人们身上的锁,讲那些肆虐的黑气,讲那些异化的魔。二万一千里,她奔走不停,总是不敢回头,直到今天一股脑讲出来,才觉察到时间延绵,身体劳累。重重经历一幕幕放映在眼前,宛若昨日,却相隔久远。空间被折算成时间,阿礼经历的时间又化作走过的路。
讲到婉儿姑娘的时候,蒲先生突然坐直了身体,说这个故事他听说过。
“准确的说,我是读到过。一个叫陆游的诗人写了一首诗,讲的就是这件事。我当时还为他们叫不平哩!”
……
这茶棚说来有趣,我仔细观察过,棚子里除了蒲先生每一个人缠着阿乐打造的那种玉做的锁,却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座山,沉甸甸的,压弯了他们风干牛肉一样干瘪的身体。
他们在条凳上坐着,大声地说笑,大声地谈天,喝茶咕噜咕噜,发出很大动静。只是即便在这时候,他们也不曾把背上的山卸去。
我观察着他们,回忆着品茗的贵族,这群人杯子里的茶水很浊很浊,看得出煮了叶子,却没刻意烹过,似乎就是一锅沸水滚着茶叶煮了,看着人来了便盛在壶里倒出来。
棚子里的人不点茶,也不品茶,他们坐的时间不长,更多像是来歇口气喝口水。一碗茶也不贵,两文钱拍在桌上便可喝个痛快,有时带个好故事来,连这点茶钱也不用出。他们的嘴巴一个赛一个的讥诮,用词一个比一个粗鲁,脸上的大笑一个顶一个张狂。酸甜苦辣咸,在这群人的吵闹里抹了个遍,比戴锁者真实,比戴锁者鲜活。
脸上的汗擦干净了,渴也基本解了,抗山的人走出了茶棚,一切的情绪都收敛了。他们继续驮着光秃秃的山,瞪着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灰色的雾,少了情绪在里头。茶棚外市井的鲜香海浪似的一阵又一阵扑向他们,他们却只是默默地行走着,也不议论,也不接嘴,荤段子收进贴身缝的布袋里了,他们无动于衷。
只是瞧见了他们张开的耳朵。
他们的耳朵是听着的,他们的耳朵正费力但隐秘地张开,灵巧地捕捉着一尾又一尾噼里啪啦的消息。关于情爱,关于争执,关于一家人得了一只了不得的蟋蟀。他们像渔夫一样张开了知觉的大网,不放走周遭发生的一切小事,在躯壳载着他们麻木地运行生活既定轨迹的同时,他们为用一个故事换一碗粗糙的茶做准备。
如此说来,这茶棚倒是个好地方。
再看那先生。
七月流火,蒲先生还穿着单衣;衣服洗得很干净,袖口却泛黄了,想必穿了很多年。我的视线一寸一寸地抚摸过这件旧衣包裹的躯壳,一点黑气也没有找到。
“阿礼,我们还要进宅子吗?”
“当然,夜里再摸进去一趟。我要去会会婉儿姑娘,看看那宅子晚上到底有什么古怪。”
“阿礼,你听我的,我们兵分两路,你先进去见婉儿姑娘——你二人认识,她应该不会对你出手;我要留在这茶棚———”
“你疑心这棚子有问题?”
“我怀疑这个蒲掌柜。照他的身家,怎么可能有这么大一座宅子?定然是有什么地方做了手脚。”
“这和棚子有什么关系?”我觉得阿古路上遇到的魔多了,多少有点疑心病。
“阿礼,你没注意到这些茶客只在棚子里有情绪,出了棚子就像人偶一样?我担心蒲掌柜和魔做了交易,任由魔吸取棚子里百姓的情绪,以换来了宅的运营。”
“怎么会?魔最多是吃人,怎么还有吸取情绪这一说?”
“会的,阿礼,”阿古闭了闭眼睛,“吃了情绪的魔,看起来更像人,能更自如地藏匿在人间,吃人而不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