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三剑悲鸣 ...
-
蜀江的风，穿堂过巷，掠过四长老唐玄枯坐的府邸听竹轩，卷着棋盘落子的断续余响，又飘向总坛中央的议事厅。各房长老的府邸皆依族支而建，却又环伺总坛，看似各守疆界，实则一举一动，都在彼此的窥伺之中。
而议事厅的主位上，唐啸天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自五日前那场雷霆之怒后，他整个人像是淬了层冰，眉眼间的温和彻底消散，余下的只有雷厉风行的冷硬。旁人只道他是因少主失踪一月而焦躁，却不知，真正搅乱他心神的，是那些骤然多出的影卫。
他登上门主之位不过四年。侄儿柳随风两岁那年，大哥大嫂身死魂消，老爷子外出盘查始末，寻孙途中意外殒命，他临危受命接过门主之令，那日禁地影卫现身，是他的倚仗也是传承的规矩。一年多前接柳随风归宗，影卫无召而至，他只当是长房血脉归宗禁地的态度和仪式，未曾深思。
此次是他执掌门主之位以来，第二次主动召出禁地影卫。那日盛怒之下，他下令彻查总坛仆从管事、核对弟子花名册、搜寻柳随风的踪迹，随后又下令封锁三房领地，杜绝任何浑水摸鱼的契机。彼时他满心都是少主失踪的焦灼，根本没细想，这些指令背后，需要调动多少人手。
直到方才，暗线递来消息——三房领地以及总坛各房，黑压压的影卫里，竟多了无数张生面孔。那些人气息沉凝，步履无声，绝非平日里轮值的旧部。
唐啸天的指尖轻轻叩击着檀木案，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查总坛人事，要人手；搜遍方圆百里寻少主，要人手；封锁三房、严防死守，更要人手。这一桩桩一件件叠加起来，所需的力量，早已超出了他对禁地影卫的认知。
他这四年一路如履薄冰，能倚仗、能全然信任的，唯有禁地影卫。唐门能在江湖中立稳脚跟，各房门内弟子能在外面肆意跋扈，靠的本就是禁地这支隐藏的力量——这是刻在唐门历任门主血脉里的认知，禁地是唐门的倚仗，亦是束缚，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
可如今，看着那些凭空冒出来的影卫，他忽然生出一丝迷茫。
这份迷茫，比少主失踪的焦灼更甚——毕竟失踪尚有搜寻方向，而禁地的变数，却让他摸不透根基。
以他活了三十多年的阅历，以他这四年门主生涯对禁地的了解，影卫的规模绝不该如此庞大。那今日多出的这些人，究竟是从何而来？禁地到底豢养着多少人马？
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禁地的使命本就是护长房周全。柳随风失踪整整一个月，他焦头烂额，禁地却平静得反常，半点主动探查的动静都无。若禁地当真有如此雄厚的力量，少主怎会失踪多日，至今杳无音信？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院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带着几分萧瑟。
禁地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唐门，这处他执掌了四年的宗门，这处依靠禁地立足的宗门，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所见的影卫，不过是禁地三支力量里，隐卫的一半明面势力。真正暗藏锋芒的，是名为“暗卫”的另一支队伍。柳随风身边那些若有若无的尾随者，便是暗卫团的人。暗卫出任务时自成体系，无任务时便归入影卫团编制，隐于众人视线里。
而此刻总坛出现的新面孔，正是从锦江城方向撤回来的暗卫团。他们本是跟着柳随风的踪迹去的，如今折返，只意味着一件事——柳随风无恙！
但这些事情，他又怎会知晓！
议事厅的烛火燃到第三更，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灯花簌簌落了满案。唐啸天依旧枯坐着，指尖的叩击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满眼的焦灼与惶惑，在眼底翻涌成一片乱麻。
檀木案上的影卫密报与寻人卷宗早已被他摩挲得边角发卷，“禁地”二字红得刺眼，“查无踪迹”四字又沉得硌心。
随风失踪一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各房的动作暗潮汹涌，禁地却死水一般沉寂，他攥着卷宗的指尖泛白，心头沉甸甸压着无解的疑团，总不能靠着猜测去定夺各房的罪，更不能凭着臆想赌侄儿的生死。
喉间堵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闷火。老爷子走得急，他这个门主临危受命四年，外头看着风光，内里的苦处却没个能诉的人。
三更的梆子声敲得人心慌，他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总坛议事厅是决断宗门大事的地方，兵刃从不会在此处陈设，他脚步匆匆，绕过廊下悬挂的唐门祖训牌匾，回了自己的门主院落。
院落正屋的影壁上立着一架乌木剑架，架上悬着三柄剑，错落有致，在昏暗中静穆如蛰伏的狂兽。
左边最外侧的那柄，是他未登门主之位前的随身佩剑·青锋。
剑身三尺三寸，窄刃薄脊，却用千机山特铸的寒铁精钢锻成，剑鞘嵌满了药王谷的银丝缠枝纹，既防毒物侵蚀，又能隐去剑身锋芒。这是长房次子的专属佩剑，是老爷子在他及冠那日亲赐的，剑穗上坠着一枚小小的长房族徽玉佩，是身份的象征，绝非寻常配饰。
剑刃上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豁口，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眼底藏着当年闯毒蝎帮时的血光。他思绪闪烁间犹记得，五年前他孤身闯毒蝎帮、为护长房商队周全时，这些豁口是如何硬生生磕出来的！每一道，都刻着长房子弟的风骨。
中间那柄便是曳影剑。三尺七寸的剑身狭长锋利，墨色剑鞘上爬满蛛络状的暗锻纹路，是铸剑时以寒铁水层层浇铸出的肌理，在夜色里泛着一层极淡的哑光，恰似一头敛去爪牙的黑豹，只待门主号令便暴起噬敌。剑格处三道细缝隐而不现，正是那黑豹藏在肉垫下的利爪。
这是老爷子临终前亲手交到他手上的。彼时老人气若游丝，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只嘶哑地吐出一句：“曳影出，门主立。”
右边那柄是玄天剑，三尺九寸的剑身通体墨黑无华，剑脊上的玄武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剑柄尾端的玄玉沉寂如夜，宛若一头沉眠的玄龟——龟甲上的玄武纹，便是它护持长房的逆鳞。
一年多前的那个午后，柳随风背着这柄与自己一般高的剑，磕磕绊绊地闯进他的视线，少年额角还沾着汗，手指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连同佩剑一同递给他。
三柄剑，三段过往，也藏着长房一脉的责任与宿命。
他这长房次子，柳随风的亲叔叔，年未四十，临危受命接过门主之令。老爷子弥留之际，曾咬着他的耳朵，传过几句关于禁地的秘辛——禁地分三支，影卫、死侍、毒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召毒宗，毒宗不出则已，出则唐门乱、江湖乱。
这话他记到现在，道理也都懂，可懂归懂，面对着凭空多出的影卫生面孔，面对着毫无音讯的侄儿，他还是忍不住迷茫。
禁地的事，本就只有历任门主能知晓，他连身边最亲信的副手都不能透露半句，心烦意乱之愁绪令他毫无困意。
他抬手，指尖抚过曳影剑鞘上细密的蛛络暗纹，那寒铁水浇铸的肌理触手微凉，带着几分经年的沉肃。没有丝毫犹豫，他握住剑柄轻轻一抽，又倏然归鞘，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剑鸣虽轻，却震得案上灯花又簌簌落下，恰似他心底此刻按捺不住的暗流。像是黑豹低低的咆哮，旋即解下剑绦，将曳影剑系于腰间。
夜色如墨，总坛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他漫无目的地踱着，脚步越走越远，竟不知不觉出了唐门的山门。风卷着山雾扑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脚下的路，竟隐隐朝着西山的方向。
是了。
日前唐厉疯癫时，那位西山老祖的一句“小心后头的火燎到自己身上”，像根细针，狠狠扎在他心底。很难说他那日那般疯魔的决断，不是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悄悄撬动了心神！
老爷子走后，他身边再无靠得住的长辈，禁地的水太深，叔伯二长老不管事，其他各房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唯有那些退隐西山的老家伙，活了近百年的光景，或许能看透他看不破的迷局。潜意识里的安全感牵引着他，让他一步一步，朝着西山的方向走。而西山之外，另一处让门内捉摸不透的领域，便是瘴丝岭。
西山就是个养老的地方，三百年唐门基业，乱了三百年，疯了三百年，谁也说不清这宗门是如何在短短百年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家族，一跃成为江湖上暗器、毒术、机关术三绝的庞然大物。
如今那些退隐十年二十年的老家伙，不管是各房老祖，还是曾经的账房、管家、护院，都窝在这里颐养天年。没有雕梁画栋的殿宇，只有错落的竹楼茅屋，散落在云雾缭绕的竹林深处。
夜色里，他辨着方向，将唐门的版图在心头一寸寸铺开。
往南，是瘴丝岭。那片终年被瘴气笼罩的山岭，看着与唐门总坛隔着万水千山，实则藏着连门主都未必知晓的隐秘。世人皆知毒宗诡谲，却无人见过其真容。只识得坐镇瘴丝岭的毒圣，却不知他正是毒宗领域的最高执掌人。
百年来，历任毒宗宗主与毒圣，皆非瘴丝岭本土出身，全是不知从何处来的空降之人，却偏偏能以雷霆手段，降伏这邪门强大的势力。这位毒圣近来风头无两，身为唐门亲派的空降主事，他行事狠戾如毒，将岭内毒阵调理得密不透风，寻常影卫路过都要绕路而行，不敢稍作停留。
日前，门主亲召他入唐门总坛，只为勘验三长老唐厉的疯癫之症。三长老的院落外早已围满了族中子弟与管事，人人面色凝重，窃窃私语间满是惊惧。毒圣拨开人群走近，便见往日里威严肃穆的唐厉，正时而抱头狂笑，时而对着虚空怒骂，双目赤红如燃，口中胡言乱语，全然没了半分长老气度。
他指尖凝起一缕极淡的毒雾，悄然探入庭院，不过片刻功夫，指尖毒雾收回时，袖角掠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腥甜，旁人未察，
他却心底一丝了然的阴鸷——那气息，分明是惑心散与缠魂草的配伍，刁钻又猛烈，稍不留意便会错认成寻常疯症。
本章完，下章精彩正在继续整理更新中～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三剑悲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