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苍山遗梦》梦回婉兮

3、初霁风波定，前路雾更浓

　　窗棂缝隙间，终于挤进了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它驱散了屋内浓重的黑暗，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照得纤毫毕现。油灯熬尽了最后一点油，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缕细弱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微凉的晨曦里。
　　床上的人，呼吸虽依旧微弱，却已不像昨夜那般灼热急促，渐渐趋于平稳。苏晚再次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不再是骇人的滚烫，虽然还有些低热，但已脱离了那生死一线的危险高温。他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褪去，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却比之前的死灰多了几分生气。
　　苏晚稍稍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他后背伤口上的布条边缘查看。敷着的草药泥已经干结变硬，紧紧贴在伤口上，但幸运的是，没有出现她最担心的流脓恶化的迹象，渗血也基本止住了。她重新将布条仔细包好，动作比昨夜更加熟练。
　　药篓里剩下的草药不多了。她挑拣出几味，重新在破碗里捣碎，加水在小陶罐里熬煮起来。苦涩的药味很快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木屋，冲淡了残余的血腥气。
　　药熬好了，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喂药依旧是件极其艰难的事。苏晚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干裂的唇边。牙关依旧紧闭，药汁沿着唇缝滑落，沾湿了下颌。
　　“张嘴！”苏晚耐着性子，低声命令。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她不得不一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颌，试图撬开一丝缝隙，另一只手执着竹勺，找准时机将药汁滴入。饶是如此，大部分药汁还是浪费了，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枕着的破旧布巾。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去擦拭他下颌和脖颈上的药渍。当微凉的布巾轻轻擦过他突出的喉结和线条冷硬的下颌时，昏迷中的男人似乎有所感应。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眉心也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细微的褶皱，仿佛对这陌生的触碰感到本能的抗拒，又或许，只是因为那药汁的苦涩刺激了味觉。
　　苏晚的动作顿了一下，捕捉到这细微的反应。她撇了撇嘴，心中暗道：“昏着也这般难伺候，架子倒不小。”手上却依旧放轻了动作，继续擦拭干净，然后锲而不舍地继续尝试喂药。如此反复多次，一碗药总算勉强喂进去了小半。她额角又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是累的，也是被这“伺候人”的活计烦的。
　　放下陶碗，苏晚扶着酸痛的腰站起身，走到狭小的木窗边。她推开半扇窗，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冽湿润、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驱散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满屋的药味、血腥味。
　　晨光熹微，山岚如轻纱般在林间缓缓流动。鸟雀在枝头啁啾，昨夜那令人心悸的黑暗和死寂仿佛从未存在过。然而，苏晚的心绪却并未因这晨光而变得轻松。一夜的惊心动魄和体力透支，让她眼下浮起淡淡的青黑，脸色也透着倦色。
　　她倚着粗糙冰凉的门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上。暂时的危机似乎过去了，他活了下来。但这仅仅是开始。
　　忧虑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是谁？那身华贵的锦袍，那昏迷中泄露的刻骨恨意（“杀！一个不留！”）和脆弱呼唤（“母妃”），还有清醒时那冰冷刺骨的质问眼神……无一不昭示着他身份非凡，背景复杂。卷入这样的漩涡，后果不堪设想。
　　?仇家何在？能将他伤成这样的人，必定是心狠手辣、势力庞大的存在。他们随时可能循着血迹追踪至此！这小木屋，不过是暴风雨中一片随时会被掀翻的叶子。
　　?他醒来之后呢？是恩将仇报？还是将她视为可以随意利用或灭口的蝼蚁？昨夜那句“你是谁”的冰冷质问，犹在耳畔。
　　?如何安置？她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照顾他。她的药草、食物都有限，更不可能带着这样一个重伤员在山林间转移。难道要等他痊愈？那需要多久？期间的风险又有多大？
　　?离开？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趁他昏迷未醒，就此离开，回到自己原本平静（虽然清苦）的生活中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粗糙的门框木纹。但目光触及他苍白安静的脸，昨夜他无意识抓住她手腕时那份濒死的执拗，以及身为医者那点该死的底线，让她最终将这个念头狠狠压下。丢下一个重伤未愈的人在山中等死，她做不到。至少，做不到在他还如此脆弱的时候。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感觉前路被一层比山间晨雾更浓重的迷雾笼罩，看不清方向。
　　回到床边，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男人脸上。高烧退去后，那因痛苦而扭曲的狰狞感消失了。虽然依旧苍白虚弱，眉头也习惯性地微蹙着，但整个睡颜显得平和了许多，甚至透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他的呼吸均匀悠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忽然，他放在身侧的一根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梦中握住了什么。
　　苏晚的心跟着那细微的动作轻轻一跳。这是一个好的迹象，说明他的身体在恢复，生命力在顽强地回流。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离真正醒来，离揭开所有未知的麻烦，更近了一步。
　　窗外，山岚渐散，金色的阳光终于穿透林隙，洒下点点光斑。林间的鸟鸣声更加清脆欢快。新的一天开始了，生机勃勃。
　　然而，苏晚的心情却沉甸甸的。她看着床上沉睡的男子，又抬眼望向窗外那被阳光照亮、却依旧深不见底的莽莽山林。暂时的风浪似乎平息了，但苏晚知道，真正的惊涛骇浪，恐怕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才会真正开始。前路茫茫，如同这山间的晨雾，看似被阳光驱散，实则只是暂时隐匿，等待着下一个时机，将人彻底吞噬。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男子沉睡的脸上，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担忧，有警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来命运的茫然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