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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IC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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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兰奶奶进了ICU。
这个事实,压在尤思思绪的中心。
尤思的目光掠过花园里散步的其他人。
她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孕妇,那个失去了孩子的女人。
现在她究竟如何了,她不知道。
那个被医院“抹去”的孩子,是医院故意所为吗?
而张秀兰奶奶,将会成为下一个被“修正”的变量吗?
原先做好万全准备的乳腺癌手术,现在却演变成了如此结局。
尤思抬起头,不由自主地看向住院部大楼,
白色建筑,整齐排列的窗户,如同无数只眼睛。在这其中,容纳了不知多少的病人,而其中一扇窗的后面,是生死未卜的老奶奶。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中年女人,慢慢踱步到了离她不远的石凳旁坐下,低声交谈起来。
她们的音量很低,若是不专注,没法听得真切。
然而尤思捕捉到了每一个字。
“所以说,有时候就得认命。”其中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说,“像十一楼那个老太太,多硬朗一个人,喂猫喂了多少年,说倒就倒了。”
“可不是吗?”另一个附和,“听说是心脏上的手术?这岁数了,真是挨这一刀。”
“哪里是心脏,我听说是那边的问题。”沙哑女人压得更低,她隐晦地指了一下胸前,“发现晚了,不做不行,哪知道做了进ICU了。”
“都一样,都是闯鬼门关。到了这里,哪一步不是赌?”第二个女人顿了顿,她突然变得有些神经质,特地凑近了身旁的女人,“那小媳妇的事你知道不?怀着孕,欢天喜地的,后来……”
“嘘!”沙哑女人急忙打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她扫过尤思这边时并未停留,似乎认定这个安静站着的年轻女孩并无威胁。
“别提了,那事儿……邪性。”
“我就是觉得,这地方……”第二个女人没说完。
她们很快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关于食堂的菜色和晚上的电视剧。
尤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病患们之间消息的传播速度远比她想象中的快。
尤思离开了花园。
那些低语依旧缠在她心头,她想要亲眼看看,那个被称为终点站的地方,到底在发生什么。
她没有直接询问ICU的位置。
那会留下痕迹。
她沿着住院部大楼的通道漫无目的地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穿着特殊颜色隔离衣的医护人员从特定的电梯进出,家属通红的眼眶和手里捏着“重症监护病区”的探视证……
顺着这些无声指引,她来到了主楼西翼。
这里的空气明显更冷,消毒水气味浓得几乎能尝到苦味。
这里人声被压了下去,无数仪器汇合而成的嗡鸣声是这里的主体。
她看到了走廊。
不是一条安静、肃穆、仅容医护人员快速通过的走廊。
而是一条挤满了人的候诊通道。
人多的让人窒息。
走廊两侧靠墙摆满了蓝色塑料椅,每一张椅子上都坐着或躺着人。
大多是家属,面容憔悴,眼窝深陷。
有人无声地抹泪,有人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有人在小声但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毯子、水壶、折叠床、衣物……
各种日常用品塞在脚边的布袋之中,仿佛在随时等待着安营扎寨。
而路的中间,是更多的病床排列着。
一排排住院床就这么摆在路中间。
床上躺着病人,身上连着各式各样的仪器。
监护仪、输液泵、氧气面罩。
若不是监护仪依旧在波动着,甚至无法感受到他们存在的生命力。
护士在病床间穿梭,提供着各项需求。
这里过于拥挤,尤思几乎无法顺畅通行。
她侧身挤过两个正在低声争执医药费的中年男人,刚缓一口气,正前方的路又被一张床给拦住了。
床上的老人不断呻吟着,轻声唤着“疼”。
这哪里是ICU的走廊?而更像ICU的“缓冲区”。
真正的ICU病房已经满员,甚至超负荷。
这些排不上床的危重病人只能被安置在走廊上,接受着“菜市场”中央的监护和治疗。
尤思挤到靠近ICU厚重自动门的地方。
门上方亮着“重症监护病区闲人免进”的红灯。
门偶尔滑开,有医护人员快速进出。
门开合的瞬间,可以瞥见里面更加密集的仪器灯光和更加急促的警报声。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蹲在门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眼神空洞。
尤思听到旁边椅子上两个老太太的对话:“张家的还没进去?”
“没呢,排着。听说里面今天走了两个,空出床位才能进。”
“走了?是好了还是?”
“还能是什么?推去那边了。”老太太朝走廊更深处,一扇标着安全通道的门努了努嘴。
“今早推过去两个。造孽啊……”
尤思顺着那方向看去。
安全通道的门此刻是紧闭的。
她的目光回到蹲着的男人身上。
他手里那张纸皱皱巴巴。
尤思调整视觉焦距,勉强辨认出抬头“病情告知及知情同意书”。
下面有潦草的签名,和一行加粗打印的字:“……充分理解并接受患者因病情危重可能出现的一切不良后果,包括死亡……”
男人感觉到了尤思的视线,猛地抬起头。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她立刻移开目光,假装在看墙上的消防示意图。
“看什么看!”男人嘶哑地低吼,“没见过等死人的吗?!”
周围几个人投来麻木的一瞥,又迅速移开,他们对这种崩溃早已司空见惯。
尤思没有回应,只是慢慢退后,融回拥挤的人流。
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杂乱无章。
“医生说了,就算进去,希望也不大,费用还……”
“……妈,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有床位了……”
“……签字吧,不然连这点治疗都没有……”
“没办法,指标太差了,人家不收……”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家医院……”
不该来这家医院。
那个孕妇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走廊等待?
如果她的孩子最终在某种“指标太差”或“希望不大”的评估后失去了抢救的最佳时机,她的悲剧,究竟是医学的局限,还是系统的选择?
张秀兰奶奶呢?
她是已经躺在门后的某张床上,还是也在外面这条拥挤而绝望的走廊上等待着“床位”?
也许,这个挤满人的走廊,就是“处理”的一部分。
在这里,个体的挣扎被淹没在群体的呻吟中,医生的决策被扭曲成床位的数字游戏,家属的绝望成为签署各种文件的最佳助推剂。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沿着走廊移动。
没人注意到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病患和仪器上。
在走廊中段,她听见两个推着仪器车的医护人员低声交谈,“今天又转了三个进来。”
“哪边的?”
“神经外科两个,胸外一个。都是术后并发症。”
“死亡率统计这月能达标吗?”
“那可够呛。上周那个动脉瘤的没撑过去,拉低平均值了。”
“啧,主任又要开会了。让下面抓紧点,该激进的时候别太保守。”
“明白。不过有些基础太差的,硬保也没意义,还浪费资源……”
声音随着推车远去。
这些骇人的词句在她脑中碰撞。
她继续往前走,在靠近护士站的一个转角,她瞥见半掩的办公室里,几个医生正在看屏幕上的数据面板。
“张秀兰,感染性休克,MOF「多器官衰竭」,目前支持治疗,家属情绪暂时稳定。”
“预期存活率低于15%。”
“如果48小时没改善,我们需要考虑和家属谈限制性治疗。”
……
尤思深吸一口气,15%这个数字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慢慢退出了这条令人窒息的走廊,再次回到相对“正常”的住院区。
尤思推开病房的门,不同于往常。
此时此刻,隔壁病床上空空如也。
费清的床铺被整理过,毯子叠得方正,枕头平整。
他的个人用品倒是还在,只是人不见了。
下午四点二十分,并非查房或治疗集中时间。
况且,费清行动不便,如果没有护士或护工陪同,绝不可能自行离开。
尤思大步走到费清的床边,手指拂过冰凉的床单。
没有温度残留。
看来,他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尤思转过声,正好看到了推着车经过门口的护士。
“护士?请问你知道我同病房的费清,他去哪里了?”
护士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空床,脸上掠过极快的不自然。
“费清先生啊,他病情有些变化,需要临时做一些检查,换到观察室去了。”
尤思追问,直视着护士,“什么检查?哪个观察室?”
护士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她,手却没有停下整理药品的动作,“这个具体我也不清楚,是医生安排的。”
她语速加快,推着车就要离开。
“你先休息吧,晚点医生会来跟你说明你的情况。”
“是陆医生安排的吗?”尤思不罢休,继续在她的身后问。
护士没有回答,快步消失在走廊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