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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失约 ...

  •   冬日午后的阳光洒向小花园,尤思站在老地方,手里攥着那袋用普通塑料袋装着的猫粮。
      袋子已经被她的掌心捂得有些温热。

      尤思提前到了。
      复健室的经历算不上愉快,喂猫这件事情能覆盖那些生硬的回忆。她想象着老奶奶慢悠悠推着轮椅过过来,想象着那皱纹之中绽放的自然而然的笑容。

      花猫先来了。
      它从灌木丛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出来,看见尤思时,脚步顿了顿。
      那双金绿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她。

      花猫轻盈地小跑过来,在她脚边坐下,尾巴绕着自己的爪子。
      它仰起头,“喵”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同尤思打招呼。

      尤思蹲下来,轻声说道:“她还没来。”
      她撕开塑料袋,将里面混合着小鱼干碎和燕麦片的猫粮,倒了一些在地面上。
      花猫立刻凑过去,埋头吃起来,牙齿的咀嚼声与呼噜呼噜交杂在一起。

      尤思就蹲在旁边看着。

      十分钟过去了。
      地上的猫粮少了一半,花猫舔舔嘴,开始慢条斯理地用爪子洗脸。
      它的耳朵时不时转向花园小径的方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尤思站起来,腿有些发麻。
      她看向花园的入口处,散步的病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独那个熟悉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一种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急匆匆地从住院部大楼的方向跑来。
      她约莫三十来岁,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
      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肿,脸色是一种缺乏睡眠的苍白。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花园,在看到花猫旁的尤思时,瞬间猛地定住,快步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有些迟疑,反复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尤思。
      “你?”她终于发出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在等张秀兰?等我的奶奶?”

      不安沉落而下,压在了心头之上。
      “是。您是?”
      女人快速回答着,“你好,我是她孙女,林晓。”
      “我奶奶她今天早上做的手术。乳腺癌,因为发现得晚,医生说手术指征明确,切除加清扫……”
      她的声音越来越抖,“手术……手术本身算是顺利。但是术后,在恢复室她突然休克了。严重感染,多器官功能受累,现在在ICU。”

      林晓吐出“ICU”这个词时,声音很轻,仿佛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她进手术室前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说要是她这两天没力气下楼,让我记得来花园看看这只猫。她说,有个小姑娘会来喂它,别让她白等。”

      尤思手中攥着的温度迅速流失。
      “怎么会……”尤思的声音干涩,“她昨天看起来还很硬朗。”

      林晓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是啊,很硬朗。”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硬朗到把不舒服都忍着,硬朗到拖到不能再拖才告诉我。都是我不好,我工作太忙……我应该多在医院陪陪她的……”

      自责汹涌而来,但很快被更大的情绪淹没。
      林晓看向尤思,眼神里写满了无处倾泻的痛苦,“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那么坚持劝她做这个手术的,对吗?”

      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编织的牢笼之中,她急需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来自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

      林晓无助地蹲了下来,她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个三十岁的大人就这么在尤思的面前落泪了。

      “她一开始不想做的。她说她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切了也不一定好,不如顺其自然。她说她不怕死,就怕,就怕遭罪,就怕最后的日子躺在医院里,身上插满管子。”
      林晓的眼泪划过面颊,一滴滴砸在干燥的石子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小点。
      “是我,是我跟她说,现在医学发达了,这是常规手术,做完恢复好,还能活很多年。是我跟她说,我想让她看着我,多看看我几年,我想让她多陪陪我。”

      她的声音哽咽,肩膀微微发抖。
      “是我对不起她……我真的对不起奶奶。我用自己绑架了她。好了,现在手术做完了,我害得她现在就躺在ICU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医生说能不能醒过来,后面要看天意。”

      林晓抬起头,放下手,泪眼模糊。
      此刻的眼神丧失了作为大人的稳重感,而是一个孩子面临可能失去唯一至亲时的巨大恐惧。
      “如果,如果我不劝她,她现在至少还能自己坐着轮椅出门,自己吃饭,自己来喂这只猫。我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

      尤思沉默着。
      她无法给出答案。

      任何轻飘飘的安慰,在这种时刻都显得虚伪而残忍。

      虽然仅是一面之缘,她也很想那位奶奶。
      她将手里那袋温热的猫粮,轻轻往前递了递。

      林晓看着那袋没有任何标识的猫粮,泪水掉得更凶了。
      她接过来,捧在手里。指尖摩挲着塑料袋,感受着里面颗粒分明的触感。

      “你知道吗?这猫粮的配方,其实是我妈妈留下的。”

      花猫吃饱了,也洗完了脸。
      今天它没有立刻离开,轻盈地跳上了旁边的木凳,蜷缩起来,一双金绿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两个人类。
      它也在等奶奶。

      林晓在木凳的另一边慢慢坐下,她的目光投向了虚空之中。
      “我妈妈是个特别温柔,但也特别固执的人。”
      “你可能看不出来,但奶奶年轻时性格很强势,说一不二。她总觉得妈妈太软弱了,太不切实际了。妈妈喜欢小动物,特别是猫。她会在下班路上捡回饿得皮包骨的流浪猫,偷偷养在单位的工具房里,给它们喂食、治病。奶奶知道了,总是大发雷霆,说她‘人都顾不好,还管畜生’,而且觉得那些流浪猫很脏。她们为这个吵过很多次。”

      “我那时候年纪小,还不知道她们在吵什么,只觉得好玩。”
      “后来,妈妈还是坚持。她甚至自己研究起了猫粮配方,说外面买的添加剂太多,对猫不好。她就用奶奶熬汤剩下的小鱼干,晒干了碾碎,加上一点麦麸还有碾碎的鸡蛋壳,她特地在阳台上种了猫草,一点点试验比例。”
      “奶奶还是骂她,说她不务正业,尽搞些没用的。”

      “但骂归骂……我后来才想明白,奶奶嘴上骂得凶,行动上却总是留了余地。”
      林晓抬起手,拨弄着木凳边沿一块翘起的树皮。

      “她骂妈妈在阳台种猫草占地方,可每次浇水施肥,她又总会顺手把妈妈的猫草盆也浇了。妈妈加班回来晚,那些该焙干的小鱼干,总是已经香喷喷地躺在灶台边的盘子里,用纱布盖得好好的。”

      林晓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转瞬被更深的哀伤淹没。
      “我妈妈在我八岁那年,出了车祸。很突然。前一天晚上,她还因为偷偷多捡了一只小猫回家,被奶奶念叨了半天。第二天,人就没了。”

      寒风似乎停了片刻,花园里的声音都远去了。

      “奶奶没哭。至少没在人前哭。她沉默地料理完一切,把妈妈留下的东西一样样收拾好。那个写满猫粮配方和注意事项,画着笨拙小猫图案的笔记本,她看了很久,然后仔细地包好,放进了自己陪嫁的樟木箱子最底层。那箱子,她以前从不让我们小孩子乱动。”

      “家里后来再也没人提养猫的事。那只妈妈最后捡回来的小猫,被奶奶送给了靠谱的邻居。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林晓停顿了片刻。花猫突然跳上了她的膝头,闭上眼睛,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大概过了两三年吧……”她继续道,“有一天放学,我看见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那个妈妈以前种猫草的那个位置,她的面前摊着那个笔记本,还有一个小秤。她面前摆着小鱼干、麦麸、捣碎的鸡蛋壳……她在试。很笨拙,很认真。”
      “我问她在干嘛。她头也没抬,就说:‘你妈这方子,比例不对,钙质不够。’”

      林晓模仿着奶奶当时的语气,平淡,甚至有点抱怨。
      “从那以后,阳台角落那个盆里,又长出了猫草。奶奶开始定期做猫粮。一开始做得很难吃,连巷子里的野猫都嫌弃。但她不停,一次次调整。失败的那些,她自己捏一点尝,皱着眉头说太腥了,太硬了。慢慢的,味道就好了。巷子里的猫开始认得她,尤其是那些妈妈当年喂过的猫的后代。”

      她伸手轻轻抚上花猫柔软的背,“后来我长大了,有一次鼓起勇气问她,为什么又做起这个。她当时正在挑小鱼干里的细刺,动作停了一下,特别平淡地说:‘你妈喜欢。她做得不对,我改改。’”
      “她说,她最后悔的,不是对我妈妈严厉,而是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她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她说,喂猫怎么了?喜欢就喂啊。脏点累点怎么了?她高兴啊。”林晓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说,人活着,能有一点真心喜欢、又不害人的事儿,是多大的福气。她当年……怎么就不懂呢?”

      林晓抬起头,满脸泪痕,“我那么拼命劝她手术,我想让她活下来,我舍不得她,可这舍不得真的对吗?或许,随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病就病了,她开心,想怎么过,我不该非要她做个手术。”
      “她一开始是犹豫的。她说,她都这个年纪了,不想再挨一刀,不想去受那个罪。她说,剩下的时间,她想舒舒服服地过,想喂猫就喂猫,想晒太阳就晒太阳。她跟我说‘晓晓,奶奶不怕死,奶奶就怕疼,怕麻烦,怕最后的日子不是自己的。’”

      林晓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抬起手,想要擦干不断涌出的泪水。

      “可我听不进去。我听不进去啊!我只想着,怎么能不治呢?怎么能‘顺其自然’呢?那是癌啊!我查资料,问医生,找案例……我告诉她现在技术多好,成功率多高,术后恢复多快。我用科学把她那些‘怕疼’、‘怕麻烦’、‘想舒服’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我给她描绘手术后的蓝图,轻松了,自在了,能活得更久,看我成家,帮我带孩子。我以为很简单的。”
      “她最后答应了。她和我说,‘好,晓晓,一切都听你的,我们做。’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对我笑了笑。可我现在想起来,那笑容背后是不是全是妥协?是不是因为我,因为她唯一的孙女,她才把自己的恐惧和害怕都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手指深深插入发间。
      “我就应该听她的。她想喂猫,就让她天天来喂;她疼了,我们就吃止痛药;她累了,我们就休息。哪怕时间短一点,但那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是她自己选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那里,昏迷不醒,身上插满管子……我怎么知道手术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实在太自私了……我说这样可以多活几年,却剥夺了她按照自己意愿度过最后时光的权利……我是不是……和我奶奶当年不许我妈妈喂猫一样?都是用自以为是的对你好?”

      尤思只是静静听着她的叙说,她能理解林晓的舍不得,那是人类面对挚亲即将离去时最本能的情感。

      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而每一个选择,都可能通往无法预料的后果,都可能背负上沉重的,甚至可能压垮人的“如果”。

      花猫大概是被眼前人类的情绪吓到了,她从林晓的膝头跳下,金绿色的眼睛里映着最后的天光,澄澈而漠然。

      林晓最终没有再哭。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大概情绪全部发泄了出来,终于走到了极点,沉淀下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猫。

      林晓讪讪地抹去面颊的泪珠,“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完,这么大人了还哭,很好笑吧。”
      “我得回去了。”她站起来,“医生可能随时会找家属。”

      尤思点点头,“奶奶身体会好的,别太担心了,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嗯,但愿……”

      然后,林晓转过身,朝着那栋白色大楼走去。
      那里有她的奶奶。

      尤思目送她离开,直到那身影彻底融入建筑的阴影。
      花猫“喵”了一声,询问着。

      她低下头,与那双金绿色相视,“奶奶今天不来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花猫接着又“喵”了一声,像是回应,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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