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太平间》云流木音

13、训练

　　上午九点零三分。
　　复健室的门在他们的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的杂音。
　　尤思站在门口，扫过眼前的一切。

　　很正常的复健室。

　　暖黄色的墙壁上贴着“坚持就是胜利”的标语，窗户开着一条缝，微凉的风吹动浅蓝色的窗帘。
　　房间一侧摆放着一些常见的器械。
　　平行杠、阶梯、几张铺着干净蓝布的治疗床。
　　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看起来比病房舒适多了。

　　一切明亮，充满希望。

　　只是这里太安静了。
　　除了他们，没有别的患者，没有别的治疗师。

　　“啧，又折腾人。”费清嘟囔着，拄着临时拐杖。
　　他的今天脸色比昨天更差些，眼下的乌青很明显，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像是没睡好。
　　送他们过来的护士扶着他走了几步，他就摆手让人走了，自己挪到一张治疗床旁，几乎是摔坐上去。

　　“费先生，尤小姐。”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从里间走出来，看起来约莫三十岁，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笑容亲切自然。

　　他的名牌上写着：治疗师陈明。

　　“陆医生已经和我交待过你们的情况。今天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适应一下。”
　　陈明率先走到费清床边，“费先生，今天我们先试试坐位平衡，好吗？”

　　“随便。”费清别过脸，对着墙壁，摆明了不配合。
　　陈明不以为意，“那我先帮你调整一下坐姿。尤小姐，请稍等，下一个就是你。”

　　尤思点点头，在墙边的塑料椅上坐下。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陈明的手法上，标准、专业、无可挑剔。
　　他指导费清如何用核心发力，如何调整呼吸，每一个指令都清晰耐心。

　　不过费清全程都像一具提线木偶，陈明说一句，他勉强动一下，动作僵硬而抗拒。
　　他几乎不和陈明对视，目光要么飘向窗外，要么盯着地面某一点。

　　“很好，就这样保持十秒钟。”陈明鼓励道，同时伸手虚扶在费清背后，防止他后仰。
　　就在这时，费清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这床单……颜色不对。”

　　声音很轻，几乎被呼吸掩盖。
　　陈明似乎没听清，微笑着问道，“费先生，你说什么？”

　　费清却不再开口，只是摇头，脸色更难看了些。

　　尤思的视线落在费清身下的治疗床。
　　浅蓝色的无菌床单，和房间里其他床单一模一样。

　　颜色不对？哪里不对？

　　她没有厘清费清说那句话的原因，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原因，就被打断了思索。

　　“好了，时间到。费先生做得不错。现在慢慢躺下休息一会儿。”
　　费清几乎是立刻瘫倒下去，闭上眼睛，胸口起伏。
　　短短几分钟的坐位练习，他的额角已然冒了汗。

　　陈明转向尤思，笑容不变，“尤小姐，轮到你了。考虑到你的状态不错，我们做一些更精细的上肢协调性训练。”
　　他引着尤思走到一张放着训练器材的桌子旁。
　　桌面上是一个简单的插板，上面有不同形状的孔洞，旁边散落着对应的塑料插件。

　　“很基础的任务，把插件放进对应的孔里。主要是用于恢复你手眼协调与精细动作的能力。不用急，慢慢来。”

　　尤思在凳子上坐下。
　　塑料插件触手微凉，质感普通。
　　她拿起一个三角形插件，对准孔洞，轻松放入。动作流畅自然。

　　“很好。”陈明站在她侧后方约一米处，观察着，偶尔在平板上记录，“请继续。”

　　尤思拿起一个圆形插件。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把插件送入孔洞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桌面上，她自己的影子上方，非常短暂地重叠了另一个晃动的阴影。

　　像是有个人影，从她身后极快地俯身靠近，又迅速退开。
　　她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尤思没有回头，只是余光扫了不远处的陈明。
　　他仍然站在那里，双手拿着平板，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
　　与刚才的他无异。

　　是错觉？还是光线角度变化？

　　尤思继续放入插件。
　　方形，十字形，星形的。每一个都精准无误。
　　陈明时不时给出“很好”、“非常稳定”的鼓励。

　　直到她拿起最后一个，月牙形的插件。
　　她的指尖刚刚捏住它，一段破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大脑之中。

　　刺眼的。
　　猛烈的旋转，玻璃碎裂的尖啸，还有粘稠的液体。
　　那些不知名的液体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模糊了视线。

　　画面伴随着一阵尖锐的耳鸣，转瞬即逝。

　　尤思的手指一松，月牙形插件“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滚了半圈。
　　“尤小姐？”陈明关切地探身，“怎么了？手滑了？”

　　“没事。”尤思从画面之中挣脱，她重新捏起插件，指尖却有些僵硬。
　　那画面过于真实了，好像亲身经历了一般。

　　她稳住呼吸，将最后一个插件放入孔洞。
　　所有任务完成，虽然中途有些意外，但依旧用时很短，动作精准。

　　“非常出色。”陈明在平板上记录着，“你的协调性恢复得比预期好很多。几乎看不出受过那么重的伤。”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赞赏。

　　尤思愣了片刻，受伤？
　　她不知自己是哪里受了伤，陈明说的非常确信。
　　明明是肿瘤，为什么在治疗师的口中变成了受伤。
　　她搞不明白。

　　“多亏了医院的救治。”她平静地回应，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些插板上。
　　普通的塑料，普通的孔洞。

　　“好了，尤小姐可以休息一下。费先生，我们再来一组，这次试试在辅助下站立，好吗？”陈明转向费清。
　　费清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累。不想动。”

　　“就一分钟，试试看。”陈明耐心地劝道，伸手去扶他。
　　费清极其不情愿地被拉坐起来，在陈明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将双脚挪到地面，尝试用力。
　　他的双腿抖得更厉害，额头的汗几乎遍布每一个毛孔。

　　陈明鼓励着，“对，就这样，膝盖用力，慢慢起来。”
　　就在费清的身体摇摇欲坠，即将站直却又差那么一口气的临界点上，陈明支撑在他腋下的手臂突然加大了力量。

　　“稳住，费先生，你比上次有进步了。”
　　“很好！坚持住，五、四、三、二、一！好了，慢慢坐下。”

　　费清被扶着坐回床上，随即便瘫软下去。
　　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发白，肩膀无法控制地轻颤。

　　“已经很棒了。”陈明拍拍他的肩，语气如常，“休息一下吧。”
　　说完，他走回桌边，拿起平板继续记录，神态自若。

　　尤思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原以为陈明会对自己再进行一组训练，然而他已经整理好东西，准备离开。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专业的笑容。
　　“今天的训练很顺利。两位的配合度很高。明天我们继续，会增加一点难度，但都在可控范围内。”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护士稍后会来接你们。务必好好休息。”

　　门再次关上。

　　复健室里只剩下尤思和费清。
　　窗缝处的风大了一些，发出“嘶嘶”的声响。
　　几盆绿萝在晃动中投下摇曳的影子，像黑暗中无声舞动的爪子。

　　费清依旧低着头，颤抖没有停止。
　　尤思：“老费，你没事吧？”

　　费清闻声立刻抬起了头，脸都胀红了。
　　“我能有什么事？”
　　“我就是心疼钱，做一次训练又要花一堆钱，也没啥效果！”

　　费清的声音陡然拔高，裹挟着虚张声势的愤怒，试图掩盖那尚未褪尽的苍白和颤抖。
　　他甚至抬起手，用力挥了一下，但动作因为乏力而显得绵软。

　　“你看看这地方，”他指着周围明晃晃的器械，暖黄色的标语，“弄这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站一分钟，坐一分钟。能让我脑袋里那玩意儿消失吗？能吗？”
　　他的呼吸急促，胸膛起伏，眼眶却隐隐有些发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我躺在那里像个废人，”他的嘴唇抿得死紧。

　　尤思安静地听着。她没有反驳费清关于“没用”和“浪费钱”的抱怨。
　　“陈治疗师人挺耐心。”尤思换了个角度，陈述着自己的感受。

　　“耐心？”费清嗤笑出声，然而笑声很快变成一阵压抑的咳嗽。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对，耐心。耐心地把你摆弄来摆弄去，像摆弄个物件。”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还不如物件。”

　　还不如物件。

　　物件没有感觉，不会恐惧，不会因为一句看似平常的“鼓励”而瞬间崩溃。

　　费清厌烦的，讨厌的，或许从来就不只是肿瘤本身，也不只是手术的风险。
　　所有的抗拒、愤怒、无时无刻的“心疼钱”，都是他在网中不甘的挣动。

　　“钱已经花了，但力气是你自己的。用一点，少一点。不用，也不会攒下来。”

　　复健室的门被敲响，护士推着轮椅进来了。
　　护士轻快地说道，“该回病房了。”

　　费清在护士搀扶下，费力地挪上轮椅。
　　他的愤怒似乎随着力气一同耗尽了，只剩下深重的疲惫。

　　尤思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复健室。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依然充满房间，绿萝依旧翠绿。

　　她知道，不久以后，大概还会再次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