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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冰裂之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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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延最终去了那个旧篮球场看台。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只剩下天边一抹濒死的、绛紫色的霞光,在他听来,像一首大提琴拉的挽歌,低沉而哀艳。看台是的水泥台阶冰冷坚硬,他毫不在意地坐下,将装着新颜料的塑料袋扔在脚边,然后从背包里翻出那个被揉成一团的纸条。
就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平。
【离我远点。】
【你会被我的沉默烫伤。】
字迹依旧冷硬,像刻在墓碑上的铭文。路延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笔画,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决绝的力度。烫伤……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更深的探究欲,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路延,天生感知混乱喧嚣的色彩,本身就是一团移动的、温度过高的火焰。只有他烫伤别人的份,还从未有人警告过他,要小心对方的冰冷。
这感觉太他妈新奇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和炭笔,几乎是凭着本能,开始在纸上涂抹。不是他惯常的浓郁色块,只是最简单的黑白灰。线条粗粝,力道凶狠,试图勾勒出那个站在窗边的剪影,那片绝对的“北极星白”。
可画出来的,却总是一团模糊的、挣扎的阴影。他抓不住那种精髓,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寂静感。
“操!”他低骂一声,烦躁地将那张纸撕下,揉烂,扔到一边。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还原林暮解题时的画面——那些精准的、替代了演算过程的几何图形。那不是胡乱涂鸦,每一个结构都带着一种严密的、内在的逻辑美感,像一座微缩的建筑,或者某种未知文明的密码。
这和他画画时,用色彩和线条构建内心宇宙的过程,何其相似!
只不过,他是将无形的情绪变成有形的画;
而林暮,是将有形的题目,解构成无形的内在模型。
这个发现让路延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找到同类的、微妙的战栗感掠过全身。尽管这个“同类”,看起来和他截然不同,甚至身处两个极端。
第二天,路延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走进了教室。
他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林暮递纸条的眼神、解题时专注的侧脸,还有那片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北极星白”。
他决定换一种策略。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死缠烂打,他路延最擅长。
早读课,教室里书声琅琅。路延拎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包子豆浆,大摇大摆地走到林暮桌前,将早餐往他桌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咚”的一声。
“喏,早饭。”路延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熟稔,“以后哥罩着你。”
全班同学的朗读声诡异地低了一个八度,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射过来,带着惊愕、好奇和看戏的兴奋。
林暮正在看一本……没有文字,全是各种复杂图谱的书。闻声,他抬起头,目光先落在那个突兀的塑料袋上,然后缓缓上移,落到路延带着痞笑的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路延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的冰面下,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无奈?
林暮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那个塑料袋往路延的方向轻轻推回了十几厘米。然后,他低下头,继续看他的图谱书,仿佛路延和那袋早餐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动作清晰,态度明确——拒绝。
有细微的窃笑声从后排传来。
路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拿起那袋被退回的早餐:“不吃算了,别后悔。”
他转身回到自己座位,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啃起了包子,心里却开始盘算下一个方案。
课间操,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操场。路延眼疾手快,抢在林暮离开座位前,堵在了他旁边。
“一起走啊,同桌。”路延故意把“同桌”两个字咬得很重。他们并不是同桌,林暮单独坐在靠窗那一列的最后一个。
林暮站起身,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转向另一边,打算从后排过道绕行。
路延长腿一跨,再次挡住去路。
林暮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没有怒气,没有指责,只是一种纯粹的、令人无力的注视。仿佛在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路延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怎么?这条路你家的?不许我走?”
林暮垂下眼帘,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熟悉的牛皮纸本子。
路延心头一跳,竟然有点期待他又会写出什么惊人之语。
然而,林暮只是在本子上空白处,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圈,外面打了一个叉。
国际通用禁止符号。
路延:“……”
他差点被气笑。这人拒绝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他看着林暮收起本子,再次试图绕行。一种莫名的执拗涌上路延的心头。他就不信,敲不碎这层冰壳!
他再次挡住,这次距离更近,几乎能数清林暮低垂着眼睫时,那两排细密睫毛投下的阴影。
“让开。”一个极低、极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像一块碎冰坠入寂静的深潭。
路延猛地怔住。
这是……林暮的声音?
和他想象中一样,带着冰雪的质地,因为极少使用而显得有些沙哑、滞涩,但异常清晰。
这三个字,比任何纸条都具有冲击力。它证明,林暮不是不能说话,他只是……不想。
路延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了一步。
林暮没有任何停顿,像一缕无声的风,从他让开的空隙中走了过去,汇入走廊的人流,消失不见。
路延独自站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那三个冰冷的字眼。周围是喧闹的人声、脚步声,可他却觉得,刚才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只剩下林暮的声音。
和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不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极致的、不容置喙的拒绝。
数学课再次成了路延的观察时间。
他发现林暮做题的速度快得惊人,尤其是几何和函数题,几乎在读完题目的瞬间,笔尖就已经开始在旁边构建图形模型。而那些模型,在路延这个受过专业绘画训练的人看来,蕴含着一种惊人的结构美和空间感。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呆子”学霸能做到的。这是一种天赋,一种和他用色彩感知世界同样独特、甚至更为罕见的天赋。
路延心里的好奇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必须要知道,那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机会出现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老师临时被叫去开会,教室里只有学生们自觉学习。路延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电路图题目抓耳挠腮,那些弯弯绕绕的符号和公式在他眼里就是一团乱麻。
而斜前方的林暮,已经合上了所有的试卷,正安静地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动着什么。
路延深吸一口气,拿起卷子,起身走到了林暮桌旁。
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挑衅,而是将卷子轻轻放在林暮桌角,指着那道电路图题,语气是罕见的、甚至有些别扭的诚恳:“这道题……你能看懂吗?”
林暮转过头,目光落在卷子上,然后又抬起,看向路延。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大概是在惊讶于路延突然转变的态度。
他没有拿出本子,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道题,看了大约五秒钟。
然后,他向路延伸出手。
路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笔。连忙把自己的笔递过去。
林暮接过笔,没有在草稿纸上演算,而是直接在那道题旁边的空白处,画了起来。
他不是在画电路图符号,而是用极其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代表电阻、电容、电源的……具象化图形!比如,电阻被他画成了一段有粗细变化的管道,电源是一个类似水泵的符号,电流的路径则用带箭头的流动线条表示。
他笔尖飞快,这些图形以一种符合逻辑的方式连接、组合,很快就形成了一幅充满童趣却又精准无比的“水路图”!
路延看得目瞪口呆。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解题”的范畴,这是一种……翻译!将抽象的物理概念,翻译成了他能够直观理解的、图像化的语言!
林暮画完,在几个关键“节点”旁标上了题目中给出的数据,然后,他用笔尖在那个代表总电流的箭头旁,点了一下,写下了一个数字。
正是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他放下笔,将卷子推回路延面前。
路延死死盯着那幅“水路图”,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不是因为得到了答案,而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瑰丽无比的思维世界!
这比他看过的任何画展,都更让他感到震撼。
“你……”路延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你一直都是这样……想问题的?”
林暮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点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路延心中的锁孔,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所有之前的不解、好奇,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
那些图形,不是怪癖,不是故弄玄虚。那是他认知世界的唯一方式,是他庞大而精密的“记忆宫殿”投射在现实世界的微小倒影。
他活在一个由图像和空间构建的宇宙里。语言和文字,对他而言,或许是模糊而低效的噪音。
路延想起了那张纸条——“你会被我的沉默烫伤”。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那沉默,并非空无一物。那是一片浩瀚的、燃烧着的星海,只是被囚禁在一个无法与外界沟通的躯壳里。靠近他,或许真的会被那内在的、无声的火焰所灼伤。
因为你会眼睁睁看着那瑰丽,却无法触碰,无法理解,更无法将其带入自己的世界。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攫住了路延。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于……敬畏。
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闯入那个星海的冲动。
“赌约……”路延看着林暮,突然低声开口,像是一个郑重的宣告,“去他妈的赌约。”
林暮抬起眼,深黑的眸子里,似乎有微光极其快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路延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他拿起那张被画满了“水路图”的卷子,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晚自习的铃声即将响起。
路延却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刚才那幅简陋却震撼的“水路图”,彻底照亮了。
他之前所有的行为,像个小丑一样上蹿下跳,试图去“融化”一座冰山。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冰山,而是一座被迷雾笼罩的、蕴藏着无尽宝藏的孤岛。
而他,这个被放逐的、满身颜色的水手,终于找到了登陆的方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为了一个幼稚的赌约。
他是被那座孤岛本身所吸引。
被那片寂静的、可能真的会烫伤人的星穹,所召唤。
路延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个靠窗的角落。林暮已经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渐浓的夜色,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孤独而美丽。
路延在心里,对自己说:
游戏结束了。
真正的探险,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