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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外接大脑和视觉之手 ...

  •   有些顿悟,像暴雨骤临,轰然冲刷整个世界。
      有些改变,却如晨雾漫涨,无声浸润每寸缝隙。
      对路延而言,认清自己对林暮那份近乎偏执的好奇心之后,生活仿佛被注入一种沉静而汹涌的动力。那些曾经刺耳的灰白噪音依然存在,只是现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多了一个恒定不变的坐标——那片“北极星白”,无论周遭如何喧嚣,它总在那里,寂静地燃烧。
      他开始真正地、不带任何戏谑与征服欲地,观察林暮。
      观察他如何在早读课避开所有需要齐声朗读的环节,指尖在摊开的、布满奇异图谱的书页上无声滑动;观察他如何在历史课上,因为老师快速播映无法暂停的文字幻灯片时,睫毛会难以察觉地轻颤一下,那是他信息摄入的壁垒;观察他午餐时总是选择最靠墙的座位,用食物将自己与周围鼎沸的人声隔开。
      路延不再送早餐,不再堵路。他只是看着,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吸收着关于林暮的一切细节。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神秘星球之外的观测者,试图通过地表微小的震动,去理解其内部汹涌的地核。
      转变的契机,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周三下午。
      数学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脸色是惯常的严肃:“随堂测,四十五分钟。最后两道大题用到我刚讲的公式,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试卷发下,教室里瞬间被一种紧张的寂静笼罩,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路延对着卷子,眉头拧成了死结。那些符号再次扭曲成毫无意义的灰色斑点,最后两道大题的文字描述长得让他头晕。他烦躁地扔下笔,几乎要放弃抵抗。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林暮。
      林暮已经做完了选择题和填空题,正对着第一道大题。他的笔尖悬停在卷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路延注意到,他的视线在题目冗长的文字说明上来回扫视,次数多得有些不正常,眉心也出现了一道极浅的褶皱。
      那是……困惑?
      路延心里一动。他想起上次林暮为他画“水路图”的情景。文字,对林暮而言,是不是就像这些数学符号对自己一样,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劈开了路延脑中的迷雾。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卷子,起身,在全班同学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再次走到林暮桌旁。这次,他的脚步很稳,没有挑衅,没有张扬。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这题,”他用笔尖指了指那道林暮停滞不前的题目,“文字太多,你看不懂,对不对?”
      林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路延,深黑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被戳破秘密的愕然,以及一丝下意识的防御。
      路延没有退缩,继续低声说,语速很快:“我帮你读题。作为交换……”
      他的目光落在林暮卷子上那些已经完成的、干净利落的答案上。
      “你帮我过及格线。”
      这是一个提议。一个交易。
      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各取所需。
      林暮怔住了。他看着路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审视,以及一丝……动摇?
      路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耐心等待着。他能闻到林暮身上那股极淡的、雪后松林般的气息,能看清他白皙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得粘稠。
      终于,林暮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路延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随之涌上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兴奋。他立刻拉过旁边空着的椅子坐下,将卷子摊开在两人中间。
      “听着,”他低下头,凑近那道题目,开始用最简洁的语言,剥离掉所有修饰性的废话,将题目的核心逻辑和关键数据提炼出来,“这是一个关于立体几何的证明题,它说有一个三棱锥,底面是边长为2的等边三角形,侧棱长是……”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在叙述一个故事。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林暮微微侧着头,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他似乎在脑海中随着路延的描述,同步构建着那个三维模型。
      当路延说到“需要证明这条侧棱与底面所成的角是45度”时,林暮倏地睁开了眼睛。
      他拿起笔,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就在旁边的空白处开始勾勒。线条流畅而精准,一个标准的三棱锥结构图迅速成型,他在几个关键点和线上做了标记,然后,在旁边写下一个简洁的证明步骤——不是文字逻辑,而是由箭头和图形符号组成的、一目了然的推理链。
      写完,他看向路延。
      路延看着那幅图和新颖的证明方式,心脏狂跳。他看懂了!不仅仅看懂了题,更看懂了林暮构建这个思维模型的整个过程!那种智性上的共鸣,比任何视觉上的冲击都更让他战栗。
      “下一题。”路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哑,他立刻指向最后那道函数与导数结合的压轴题。
      这一次,配合更为默契。
      路延快速扫描题目,提炼出“函数表达式”、“定义域”、“求最大值”等关键信息,像一个人形扫描仪和信息过滤器。而林暮,则像一台拥有顶级图形处理器的计算机,将接收到的信息瞬间转化为内在模型,并输出答案。
      当林暮写下压轴题的最终答案时,距离下课还有足足十五分钟。
      路延看着自己卷子上大部分空白的选择题和填空题,挑了挑眉。
      林暮立刻会意。他将自己的卷子往路延那边推了推,然后拿起路延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开始在上面……作图。
      他不是抄写答案,而是将每道选择题和填空题的考点、关键数据,用极其简单的图形和符号表示出来,形成一个个微型的“解题笔记”。
      路延看着那些图形,大脑仿佛被接通了某种奇异的电路。那些原本抽象难懂的概念,在这些直观的图形提示下,竟然变得清晰起来。他拿起笔,开始根据自己的理解,在林暮的“图形笔记”旁填写答案。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学习体验。他不是在抄袭,而是在被引导着,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看见”数学。
      下课铃响,两人几乎同时停笔。
      路延看着自己写满了答案的卷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而林暮,则安静地将他那张被画满了各种“图形笔记”的卷子折好,收进了自己的文件夹。
      交卷后,路延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转过头,看向林暮,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
      目光相接的瞬间,有一种无声的电流在空气中窜过。
      路延忽然笑了,不是他惯常那种带着痞气或挑衅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明亮的笑容。他朝林暮伸出手:
      “合作愉快,‘外接大脑’。”
      林暮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极轻、极快地与他碰了一下指尖。
      冰凉,柔软,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的触感。
      却让路延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在林暮深黑的眼底,看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松驰。
      从那一天起,一种隐秘的共生关系在两个少年之间悄然建立。
      路延成了林暮的“眼睛”和“声音”,负责帮他过滤、翻译那些冗长晦涩的文字信息,无论是数学题、物理题,还是需要大量阅读的历史材料和政治论述。他会用生动的比喻、形象的表演,将枯燥的知识点变成林暮思维宫殿里易于存放的“图像模块”。
      而林暮,则成了路延的“外接大脑”和“图形处理器”。他不仅帮路延应付所有他头疼的理科考试,更用一种全新的、图像化的思维方式,为路延打开了理解世界的一扇新窗户。路延发现,当那些抽象的概念被转化成空间结构和图形关系后,记忆和理解它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们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系的生物,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为彼此搭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路延不再觉得南江一中的生活是灰色的囚笼。因为每天,他都能进入林暮那个瑰丽、精密、无声却浩瀚的思维宇宙,进行一场全新的探险。
      他会指着窗外一棵形状奇特的树,对林暮说:“看,那棵树的声音是墨绿色的,像低沉的大提琴。”
      林暮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在速写本上,用寥寥几笔勾勒出那棵树的几何结构,在旁边标注上路延描述的“墨绿色大提琴”的感受。
      一种独属于他们的、融合了色彩、图形与通感的语言,正在慢慢形成。
      有时放学后,他们会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路延摊开画板,对着窗外的落日涂抹他感知里的“黄昏交响曲”,而林暮就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翻看他那些满是图谱的书籍,或者在自己的本子上构建一些路延看不太懂,但觉得异常美丽的复杂结构。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着颜料的微腥和书本的墨香。
      他们很少说话。
      但那种寂静,不再冰冷,不再伤人。
      它变得温暖,丰沛,充满了某种无声的、澎湃的共鸣。
      路延知道,自己正在被改变。他的画,不再是单纯情绪和色彩的宣泄。他开始尝试在画布上构建空间,经营结构,那些源自林暮世界的图形美学,正潜移默化地融入他的笔触,让他的作品在狂放不羁的色彩之下,多了一种沉静的内在力量。
      他甚至开始觉得,林暮的沉默不是缺陷,而是一种馈赠。因为它迫使自己用除了语言之外的一切方式,去感受,去理解,去连接。
      一天下午,路延看着林暮为他梳理物理知识点时,在那张复杂的力学分析图旁边,顺手画了一个代表“光”的、带着箭头的波浪形符号,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极小的“颜”字。
      路延指着那个“颜”字,半开玩笑地问:“这是什么?我的新代号?”
      林暮的笔尖顿了一下,然后,在那个“颜”字旁边,轻轻画下了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天文学符号——太阳。
      路延愣住了。
      随即,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他的喉头,涌向他的眼眶。
      太阳。
      在他的联觉世界里,林暮是“北极星白”,是清冷、稳定、指引方向的光。
      而在林暮的图像宇宙里,他路延,是“太阳”。
      是吵闹的,灼热的,带着无法忽视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光芒万丈的存在。
      他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努力压下胸腔里那股酸胀得让他几乎失控的情绪。
      操。
      他好像……
      真的被这片寂静烫伤了。
      而且,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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