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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两个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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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沉默一瞬,府隐的手抬起一点,略离开少年的肩头,不动声色道,“……这是什么话?”
这话有两种意思:一是我一定会保护你;二是你跟我皆是同类,说什么弱者要强者庇护的软弱之语,小草灵心下微酸,师姐既然没正面回答,自然是后一种可能了。
毫无违逆想法,要脱便脱了,不想这一脱,室内有如冰雪消融,热意弥散,那件平平无奇的纱衣离了少年的身,便如浆洗过般,褪色后只余空净的白色,与之相映,少年的内一层新衣复又被草绿渐渐填满。
邬筠将外袍递给她。
府隐挑一挑眉,“我又没逼你,看你舍不得,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他一本正经,挺直腰板,“这是坏蛋之间的惺惺相惜。”
带甲守卫站在内间外面,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神色淡静的姑娘。
广袖纱袍如柔软云朵,长度比浅青色的内裳稍短,走动间两相贴合,裙摆如夜莲层层绽开,室内不知何时凉意浮动,待觉察那是与身上甲壳无二的冰冷,找回点熟悉的印象时,对方已经在窗边倚定看景了。
身后那个自称仆从的少年也随上前去,临窗的二人顿时只相隔了三指的距离,守卫正想这主仆关系是否过于宽松,忽觉室内气息不知何时回复,既不冷沉,也不闷热了。
就好像空气中有两股气息悄无声息地混合中调,化解了这一切。待将这唯一的可能落定在趴窗远望浑然不觉的少年身上,守卫暗暗心惊,退守到了一边。
邬筠浑身有股说不出的轻松。
或许是烟火气浓郁且好闻,又或许是那件薄如蝉翼的衣服太沉重了,他将手伸出屋檐之外,让太阳照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临街熟悉的声音。
“她只是一个小孩,你们放开她!”
是棠书师妹!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府隐瞧了眼焦急的邬筠,任他将自己急牵至反方向,哗——推窗。
人声如沸,群情喧腾,只见空地有块巨大石台,有个瞧着年纪极小的孩子被绑在石柱上,下面垒着高高的柴堆。
府隐问那守卫,“他们在做什么?”
“姑娘刚到钱塘有所不知,这城近年来妖祸不断,承蒙法师照顾还能活,一旦法师离城便不安稳,今儿知府便从监牢提了一个妖异,来杀鸡儆猴。”
日头偏斜,正照至平台,一道金光疾射而来!是妖怪最怵的降伏印,邬筠猛地抬手,要替不躲不避的府隐蒙眼。
啪,室内清脆的一声,小臂冰冰凉凉,府隐仍瞧着台上,全神贯注,“别害怕。”
邬筠这才发现那守卫疑惑地瞧着自己,举动过大,容易露馅,这人大概没见过真妖怪,所以还没反应过来。
在西湖前分别不久的两人早上了台。
师兄卫茅清浊兼具,即使收着,也有嫉恶的淡淡之感,眉头一如既往锁着,像昭告全天下“现在我遇到了天大的难题,扰我者死”,他一身墨蓝端着姿态,给人不好欺负的正确感觉,脸上隐隐写着两个字——隐忍。反复跳脚且正在触他逆鳞的小花妖将点火棍在脚下碾着,手正撑着绑了可怜孩子的架子偏头插话,师妹不知何时也换了装,想必是卫茅皱眉一手领着去的,眼光倒是极好,少女清甜如雨后花骨朵儿,裙裾在脚边开出艳丽的花,她是四人中最年轻的,初涉尘世,万物好奇,正是身心洁净,迫不及待激浊扬清的花样年华。
如果不是在这紧急时刻,真是说什么都好。
邬筠急得不行,“师姐……”
府隐提溜他自高处飞降。
离得近了邬筠才看清卫茅的脸有多黑,带队一天不到人齐了也要全完了,他厉色扯住棠书,“离开这里!”
却已经来不及了。
台下铜锣铛铛敲响,降伏印金光四射,台上五人无可循形,一柄剑、一棵树、一只狐狸,一条鲤鱼——那是被绑的小孩儿的,邬筠奇道,他不是一株草吗?草呢?
寻找的空当,目光左右移动,便看到离他最近的府隐——
石台之上,她的脚下,静静躺着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卫茅本已抱着棠书撕开金光罩的一条裂缝,回头看到他们也在,震惊地从空中乓地掉在地上,喷出口血,反抗越厉害,金光抽取得便更快,师兄的面容痛苦得有些扭曲,“府隐,你疯了吗?!”
师兄为了师姐不惜放弃逃出生天的希望,这不是爱是什么?
棠书从地上很快地爬起来,满面惊喜,“师姐,没想到你也来啦!”
金光罩外“妖怪——妖怪——就地处决!”的呼声如山倾海啸,可三人的对谈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邬筠明明站在他们之间,却突然,并不久违地再次体会到心悸的感觉。
这感觉非常熟悉,是学宫独处时会一直持久地伴随的熟悉。
他非常孤单。
原以为来到喧闹的人间会好一些,心却仍旧十分沉重。
听着或愤怒或欣喜的言语,看着突然出现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在说“我认识你”的师姐,茫然的心中,突然响起金蟾蜍在离开学宫的前夜问他的那句话——
“府隐啊,
你忘记了?
她可是你的师姐呦~”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有没有可能,我是认识师姐的呢?
*
“住手————不得无礼————”伴随着一道尖厉且遥远悠长的声音,人群中犁出一条大道,一个中等胖子从疾驰的轿子上爬下来,先背过身呕了一声,才使着颠得七荤八素的身体往台上跑,边跑边朝旁边的人瞪眼挥手,台上的金光抖了一下,灭了。
“失敬失敬,失敬失敬”,中年人几乎一个滑跪在师姐面前,满脸堆笑,“我在钱塘刚听到姑娘的消息,便赶紧给法师传了消息,想必他现在已经赶来的路上”,话到这儿,胖子的芝麻眼儿为难地眯起,“不知……姑娘尊姓大名呀?“
这通话全是对着师姐说的,棠书一个挡身,将此人推至五步之外,“你不知姐姐大名,怎么不知道是找错了人?在胡乱说些什么?”
旁边顿时有人接道,“休得对知府无礼!”话完才被中年人摁下,知府赔笑道,“咳……我确是奉了法师之命在这里等候一位溯洄道的故人,但……具体情况,我也不甚了解,就……”
知府作为中间人,不知对接的姓甚名谁,为难是意料之中的事。
却见师姐道,“溯洄道除了道祖几已死光,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少年玩着手上的腰牌,回想着府隐的话。
如果这话是真的,溯洄道的人难不成都背负着什么注定悲惨的命运?
金属质地,并不寒凉,少年摩挲上面的线条,棠书冲进屋来,举着一块与他同样的东西,兴奋地问,“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识字。”他答。
“唉,没意思,我知道你不认识,卫茅说了,这是小篆,念‘捕’。”少女盘着腿坐下,小声嘟囔道,“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为什么?”
棠书掰手指道,“第一,我不服从管理,高估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如果不是师姐厉害,我们现在估计已经玩完了;第二,我们此行是为了护送你回家,你是最重要的,不能强自出头……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倒是想怎么玩怎么玩。”
“无需道歉,师妹还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话本子里常写的。”
“诶”,棠书听了他这话倒没高兴,反问道,“邬筠,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吧?”
“……”
沉默代表了一切,棠书哼哼了两声,“第三,卫茅认为我跟你争师姐还推你是不对的,师姐想选谁就选谁”,少女突然见他抬起头来,加重音道,“但是!师姐虽然跟谁都不亲,对你对我难道不好吗,她这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选择,我不就是?就算今日没什么降伏印,我打赌你也不会去救那小孩,因为你觉得她跟你没有关系,不是吗?”
邬筠下意识看向远处。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西湖的凉风悠悠吹进,浮动起清白的帘幕,在落回之前,露出一角浅青混白的衣角,斜倚在木窗台上的浅影两手正捧着茶杯,不知在看什么。
他们四人的住处被知府安排得极好,面向西湖,断桥在目,站满梧桐的南山街上,金光正褪去最后一点颜色,吞吐出人来人往的剪影,浅影不动,便与软薄的纱幕一并充当背景,见证不断的相遇和擦肩而过。
少年垂在眼前的鬓发悠悠飞起。
他听见自己说,“是的。”
话出口,少年一怔,像被自己吓到了。
但,确是真心话。
棠书大吃一惊,“不是,你认真的啊。”
见浅影不动,他便道,“师妹,妖与妖的差别比人与妖还要大。”
少女打量他的神情,“邬筠,你是这样的人吗?”
不知哪来的底气,他回,“是的。”
或许是语气太过坚决,棠书好奇道,“我不骂你,可这是为什么呢?”
“自出生以来,有什么人、事决定了你的命运?”
“什么命不命的”,棠书笑他,“你挺想知道师姐是怎么成了我的恩人吧?”少女朝他招招手,示意凑近点,“师姐现在出关了,她又不在,我给你讲讲。”
邬筠:……
风停,帘幕不起,人影不动。
棠书见他不答,一拍膝盖,“你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