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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失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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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书两手支着脑袋,望向虚空,开始了讲述。
“我第一次遇见师姐,是在一个很黑的夜晚。师姐那时候跟现在的我差不多高”,她比划了一下,“矮矮的,我刚化人形,不知道被哪来的飞剑砍开了胳膊,那剑很厉害,我当时就直接躺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了,我看到我的血第一次是红的,但又有点难过,因为我马上就又要回到土里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见到了师姐——她很好看,手上扎着腕带,头发不像现在这样束着马尾,额边就着绿色的丝线编了辫子别到耳后,后面是散开来的。她拿着剑,袖子上绑了一大块布条,上面全是红的。”
她又受伤了,邬筠心想。为什么在棠书的印象里,她那么平易近人?
“——师姐走着走着,突然开始飞跑,拿那只伤手挥剑劈下了山头,剑气和乱石乱飞,我动不了,只好把眼睛闭上”,棠书抱着膝,声音轻轻柔柔的,“过了会儿,我听到没声音了,一睁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蹲在我面前了。那时候我快死了,一截胳膊已经变成了枯枝,师姐说那截胳膊没用了,不能留着,叫我忍着痛,我舍不得看,她却一下把我的手连着小臂和大臂都砍了下来。我疼得大叫,师姐叫我不要喊,喊了会被发现,会被抓走吃掉,叫我咬她的手……”棠书呜呜地开始抹眼泪,“我把她的手都咬裂了,她一声不吭,见我慢慢不哭了,很呆地看她,就安慰我说没事,还给我挖坑,说妖比人强,种地里过个几年几十年总会再长出来,她一直往上填土,把我埋得都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我才记得自己会说话。我说好啦好啦,你是个好妖怪,你叫什么名字?她没告诉我,只拍拍我,留给我那么多年里我记得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对不起,我们试剑,不小心伤了你……”她突然瞥见邬筠的模样,抽抽嗒嗒地问,“你干嘛?什么表情?”
邬筠难以置信,试剑?!
学宫年谱记载的试剑只举行过一次,跟试炼前后相继,也更严格,因而晋级的人少之又少,是四只手数得过来的,而这唯一一次试剑大会,他明明也参加了!
师姐还说他跟她出自同一学究门下,既然如此,怎么会不记得有她?!
他神色变化,见府隐仍坐在窗边不动,终于强行平静下来,“没事,只是……这就是你的机缘,想来今天你看到台上那个孩子,就想到了当年向你施以援手的师姐吧。”
棠书捏捏鼻子,打了个哈欠,“那是自然,不过听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没一个师姐那样的人曾经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所以你冥冥之中失去了改变的转机,这就是你我的不同?”
少年垂眼,“……你这样说,好像也没有错。这样讲来,我来学宫在十二年前,同在学宫出生的你相比,时间还是太久,况且……”邬筠抬眼,一怔。
棠书不知何时已闭眼睡了,脸上一派幸福和满足。
她口中那堪称命运的一剑,终究让她有缺,与之相补的,是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伸出手,就此让她念念不忘,改变了她的命运本身。
师姐。
邬筠在心底默念。
如果有谁的出现必然会改变你,却也注定会让你受到伤害,那你还会选择遇见吗?
邬筠发现自己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情,并且选择了他渴望了很久的选项。
他便将话继续了下去,也不知是说与谁听:“况且,学室空了又满,我留在原地,整整一十二年,日夜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天降的劫数,十分苦闷,有时甚至会想干脆……后三年虽遇见师兄与你,但终究……是不同的。”
话音落下,满室安静。
月光皎洁,少女酣睡,邬筠起身,无声无息地撩开纱幕。
府隐穿衣毫不讲究,在他身上素日服帖的纱袍已团成云朵,透映的草绿在月华下反射出霜青的冷光,凝成一滩碧色,他择了另一边坐下,并不宽大的平台之上,两人铺展的衣角犹如春夜流水,流淌得无声细密。
她一指抵着茶杯底,另一手正无声逗弄着放在二人之间的一盆望头花,双目淡然,毫无睡意。
望头花中生花团,上布无数花丝,厚密如雪、形如飞翼,徐风吹拂下,似悬停的小小飞鸟。
这是巨容山的特产,可用于传信,邬筠抱出玉壶,给它洒了几颗露水。
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响起,“有什么不同?”
邬筠出神了一会儿,反问道,“师姐对他的感情如何?”
他虽出口,但问得小心,自然,这个他指的是谁毫无疑问。
茶杯嗒地一声落回桌面,府隐瞧了他一眼,又淡淡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三更半夜,西湖什么也看不见,师姐屈臂支头,突然抬指捻住了花丝,放轻声音说,“非常喜欢。”
邬筠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师姐也会喜欢人吗?”
“不然我们怎么在一起的?”
噢……
邬筠对对手指,胡乱地望向别处,“我找师姐其实是想问今天的事——石台上,师姐看到我的真身了吗?”
府隐嗯了一声,“有什么问题吗?”
他为难地辩解,“我其实是株小草……不会开花的那种,我可不是狐狸。”
“唔,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怎么会有两个影子……”她兴致盎然,“你师姐可是个大妖怪。”
邬筠没接话,“那个……”,他强行移回话题,直接明示,“狐狸……狐狸……”
府隐眨眨眼,凑近一点,“狐狸在哪里?”
少年支着脑袋,一脸闷怨,“师姐你逗我”。
府隐一把拉住要离开的他,“这么想知道?好罢,告诉你,可要听好了,能在降伏印下不现真身的,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人掩盖了真相。”
“意思就是,有人在我的真身上盖了一层,而这个人是只狐狸?”
师姐点点头,百无聊赖地坐回原位,“夜深了,我要休息。”
可是只有修炼不精的妖怪才要休息!邬筠在心里答,乖乖揪着棠书出了师姐的门,脚尖一转,走向了师兄的房间。
卫茅满脸焦虑地站着,就算把晚归的棠书交到他手上,师兄的神色也没有丝毫缓解,他貌似千言万语在口,却碍于什么缘故无法开口。
邬筠拣了一个茶杯,倒进冷透的茶水,抿了一口,盯着卫茅看了半晌,直至这时,卫茅才恍然有些往日的小师弟不一样的真实感觉。
就好像他回来了一样。
“卫茅”,瓷杯在桌上轻轻磕了一声,邬筠抬起头,清晰道,“我想起来了。”
卫茅有一瞬间的神情变幻无法掩饰。
这竟然是真的,小草灵想,你们都骗我。
这里面最大的骗子,小半炷香前还跟他开玩笑,少年唇边浮起一丝自嘲,亏他还暗自惺惺相惜,不愧是大坏蛋。
而师兄,哦不,卫茅呢,果然如掌门所言,玩不过少年人。
看来有些事实要推翻了——他跟府隐相识,不知何故失忆,卫茅帮忙隐瞒,只有棠书是无辜的,可有一点竟然没问题:师姐真的喜欢卫茅。
端详面前这个比他大了不知几百岁的剑妖,邬筠冷笑。
果见卫茅慌不择道地喃喃,“怎么可能?”他起身就朝门口奔去。
邬筠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找府隐,单臂一拦,搭在门口,不动声色道,“师姐已经睡了。”
卫茅被逼回房内,飞快道,“我知道你怨我伤了府隐!可我中了血咒,一时被操控,是没有办法的事,受人之托,救你一命,帮你砍了劫花,渡了劫,你也不用这么凶地看着我吧!”
邬筠瞳孔一缩,这事竟然同渡劫有关,他忍住深究的冲动,只能囫囵问道,“师姐为什么抹掉我的记忆?”
卫茅:“这是代价,具体我也不清楚,你得问她。”
答完这句,男子再不说了,只是道,“你恢复了记忆,她必遭反噬,你拦我,就是杀她!”
他说着仍坚持要去找府隐,邬筠拦住他,待对方真的要发作了,耸耸肩,“骗你的。”
卫茅顿时一脸震惊。
邬筠轻飘飘地朝他摆摆手,“师兄,你太好骗了,早点休息。”
少年贴心地替他关上了门。
卫茅站在原地,细心留意脚步声,待声音消失不见,先锤了把脑袋,再抹了把冷汗,轻轻拍了拍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