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岚云岫》天人醉也

76、释怀

　　不知是不是此情此景触发了内心长时间的疑问，羡云竟大着胆子把椅子挪到了师父身旁，问了他一个问题：“师父，您一直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孤单啊？”

　　第九峰的阿翁和羡云说过，师父的故年春只会在节日之时独饮，要是一整年都没喝完，他就会把剩下的酒倒到坟前，等到来年再开一坛新的。虽然她来第九峰时间不长，但她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师父的孤独。师父很少提到其他人，也很少会有人不是因为有事所求来找师父。

　　许是他们都走了……

　　但今日师父开了新的故年春，不是节日，也还没到来年。

　　师父的左手拿着桌上的酒盅，迟迟没举起，就这样安静不动地握着。他忍了很久，似释怀一般一饮而尽后回答：“以前是这样，现在不是有你了嘛。”他用他的问题抑制住了羡云想继续往后追问的心，“那你呢，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羡云嘟着嘴，有点生气的意思，但又不敢明显表现出来。她一把抓起桌上那颗黑黢黢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灵果，咬了一大口。在几声“呸呸呸”后又响起大口喝水的“咕嘟咕嘟”声，等到声音停了，她也才终于缓了过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说完后把啃了一口的灵果推得远远的，推到了桌面上最远的对角线角落里，“这东西老贵了，味道竟然这么难吃，就跟吃臭鸡蛋一样。”

　　师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根本没被灵果这件事打断，他很期待她的回答，或者说，期待一个他心中希望的答案。

　　“幸福啊，要是现在都不幸福，那我就是天底下最贪得无厌之人。”

　　师父点了点头，觉得还没结束，继续等着她往后说。但，她想说的已经说完了。

　　羡云又重新选了个灵果，这次选的是之前吃过的。她握在手里，看了半天都没咬下，“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想通的。师父，您信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真的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师父微笑着，像是肯定，她只好“强行”敞开心扉，待她捋清思路后，她侃侃而谈：“我心境总共有三个阶段，一个是向外，一个是向内，还有一个就是现在的折中。”她放下灵果，边讲边举起指头示意。

　　“此话何解？”师父笑盈盈地往后问。

　　“我以前的心情更多依赖外界，比如在别人夸我的时候，我就会很开心。我以前是个特别爱较劲的人，我总喜欢和别人比较，喜欢对比，要是我过得比别人好，我就会幸福很多；要是周围人都比我好，我定然会愁容满面。站在现在看过去，真的很傻。

　　后来我又到了另一个阶段。我就想着为什么要别人夸我，我才高兴啊，为何我就不能自己夸夸自己？一瞬间，我就释怀了。但是越往后，碰到的挫折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失败之时，我再也做不到自我安慰。那段时间，一安静下来我就会反思，为什么我会过成这个样子？然后又开始后悔，要是当初我不走这条路会不会好很多……

　　那是最难熬的一个阶段，难受到我随时都会落泪。我以前很少哭，刘长老还说每次见我都是笑盈盈的，问我为什么每天都这么开心。但那段时间，就算是件很高兴的事，我都笑不出来，我心里是开心的，但就是笑不出来。我意识到一件事情，要说这突然被催熟的长大带走什么，那回答定是真正的快乐，我再也不会笑了……”

　　说着说着，添了几分伤感，感觉夜更凉了，又感觉花香味更浓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她也很少会像以前一样发自内心的大笑，更多时候趋向的就是像今晚这般，感受这平静的幸福。

　　师父是个很好的听众，他觉得你没说完的时候绝不会打断，他觉得需要他回应之时，也会很真诚地给予。他像家里长辈一样，帮她夹了很多菜：“过去的都过去了，能讲出来定然已经放下。”他稍作停顿，“师父果然没看错，你确实是很聪颖的徒弟，连情绪这一模糊之事都能如此洞悉。”

　　羡云抿着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发出了几声铜铃般的笑声，等再抬头之时，脸颊酸酸的，紧紧的，得意劲儿仍然未散。

　　“谢谢师父信任，那我继续往后讲。那段时间我莫名其妙地想哭，不明缘由的那种，感觉自己要碎了，随时都可能绷不住。我想找人诉说，但他们所有人都不懂，觉得是我无病呻咛，觉得是我不够坚强，他们说这个阶段所有人都会遇得到，包括我的亲人也这样认为。

　　我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混沌状态，无欲无求，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讨厌。我开始想一些颇为深邃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想不通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会觉得对不起亲人，对不起师长，但最对不起的应该是以前那个好高骛远觉得无所不能的自己。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赚到灵石的那天，我兴冲冲地换上我最喜欢的衣裳，出门买了我以前念了很久但是一直没能尝到的东西。吃到嘴里之时，我发现这东西也就这样，很一般的味道，我尝了两口后实在是吃不下去。”

　　说得太快，感觉脑子已经跟不上嘴的速度，羡云停了下来，接过了师父夹来的炙鹿肉。这炙鹿肉被羡云评价为今日最佳。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很惨，比我过得不容易多了，他也不高兴，每天都丧着脸。有一日，我本欲想给他找件事做，让他分一分心，没想到他却反过来安慰了我。他带我做了一些很常见的事情，就比如淋雨。起初为了顾及彼此的情绪，我假装很开心，只是当投入进去之时，发现那是真的开心。”

　　羡云左右手的食指合到了一起：“就到了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目前我的心态。有时候我每日的心情也是一如既往的‘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我就会出去走了走，逛一逛。

　　晴有朗阔，雨有朦胧，都是美的。看到一朵漂亮的花，我会开心；遇见跑得很欢的小猫小狗，我也会开心；就算遇到一些意外，比如在御剑之时撞到鸟群，我也会感到很欣喜，觉得很新鲜。

　　总之来说，我还是和之前一样的贪心，想要很多，但我能接受不好的结果。顺利也开心，不顺利也开心；有钱也开心，没钱也会傻乐。比起不如意的结果，我更在意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者说，有没有尝试过。

　　所以，师父您别看我不怎么爱笑了，但我真的很幸福，就比如现在这一时刻，这个画面我会记忆很久很久。”

　　羡云原本以为师父会有一大段富有哲理的话等着概括，没想到他却只回答了句：“那就好。”

　　“我现在啊，喜欢自己，喜欢师父，喜欢我的家人，喜欢对我好的人……喜欢山川大地，喜欢人间百态！虽说现在心态好了很多，但也会有偶尔崩溃之时，只不过我很快就能走出来。因为，羡云是真的走出来了！”

　　羡云刚说完，就听到了敲门声，进来的是欧阳令仪，想必他在门口已经等了很久。

　　他对着师父行礼后说道：“今晚有位长老提了个法子，让弟子们去试试手气，要是抽到好签，就可以取走对应的奖赏。来了很多亲传弟子，着实是热闹。宗主派晚辈前来邀剑尊和羡云小师妹赏光。”

　　“抽签！”

　　羡云惊喜，还是白得的便宜最让人心动。

　　师父瞧着自家小徒跃跃欲试的模样，就对着欧阳令仪说：“这主意甚是不错，等下回轮到天清宗做东，定要借鉴一二。”

　　紫阳宗的大殿已经聚满了很多人，很是热闹，弟子们都很有规矩地坐在了适合的位置上。唯一在走动的就是负责抽签事宜的弟子，宗主江海吩咐他们按着顺序依次往后走。

　　羡云沾了剑尊的光，她坐在师父旁边，位置最靠前，她能第一个抽取。

　　抽签的东西很新奇，着实是让人眼前一亮——是她最熟悉的莲蓬。每个人随机取出一颗莲子，把莲子外面裹着的绿皮剥开后，里面就藏着结果。

　　羡云选择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很迅速就挑选完成。她捏着莲子，递给了师父：“师父帮我剥吧，您运气肯定好。”

　　师父不接茬，在她说完后侧过身去：“为师岂会上你的当！自己挑选的自己剥，别把为师捧这么高。”

　　羡云有样学样地侧过身，背对着师父。她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点一点去除外皮，生怕不小心弄烂。手是稳的，心却是怦怦跳着。等看到结果后，羡云倒吸了一大口气，眼珠子前后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留意自己，才安安心心地打开攥在手心里的小莲子，比做贼还紧张。

　　她满脸雀跃，眉梢尽是得意，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忙用手挡着嘴，探出头和师父说了句悄悄话：“师父，中了，中了，我上上签！”说完后，她头伏得低低的，肩头抖个不停，一个人躲着偷乐，还伸手把酒壶挪到面前挡着，半大个头还露在外面，只挡了个心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