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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榻边秋风紧 ...

  •   夙敛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两样东西。

      一样是缙华的笑。

      还有一样是缙华对他笑。

      该死的,他现在眼里,就看到缙华对自个儿展露的,无比温柔的微笑。

      缙华一温柔,江河水倒流。

      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开始第无数次感叹自己境遇的悲哀。都是当年欠了缙华一个人情,当时毕竟年纪小,天真不懂事,居然在那人貌似不求回报的举动下,感激涕零执着坚定地许下承诺,一定要以五年的“以身相许”回报。

      人傻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傻,还偏偏没办法。

      眼角挑出无限柔和,长而密的睫毛浅浅覆出一片阴影,羽毛一样轻巧。缙华站在树下,任低低的枝条轻擦过他修长的身躯。他在微笑,看着夙敛微笑。

      “……我上有老,下有小,左拥红颜知己,右抱清纯佳人,年少英俊,久负盛名,将来还得娶回如花美眷,传承子孙千秋万代。”夙敛苦着脸,“——缙公子!缙大哥!”

      缙华颔首:“哎。”

      “美人计别处使去行不行!”

      缙华笑得愈发温和:“——美人计?”

      “……呵呵,哈哈。说笑而已。话说回来,这回又是什么事?”

      “最近容国不大太平,好像是容王和太子起了冲突,但是事情发展有些不对劲,我得去瞧瞧热闹。你猜猜,那容国太子有谁在背后支持着?”

      “凝暮宫?”

      “聪明。正是凝暮宫。”缙华若有所思地折下一根细枝,放在手里把玩,“凝暮宫这个门派很有趣,他们在江湖上并不算出名,但是也很少有人敢轻看了。故弄玄虚谁都会,可是我的确很想试试他们真正的实力。”

      他的样子仍旧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这话说得不傲慢,不过这种平静的语气是尽在把握才会有的自负,夙敛乖乖闭着嘴,看了他一会,可是他接下来却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

      “原来如此。……可是,”

      干我何事——

      “你要做的事,就是在这里顶替我一段时间。务必要做得天衣无缝,尤其不能叫小,……陛下察觉。”

      仿佛探知到他未出口的疑问,缙华很快道。他抬起头看一眼夕阳,天边霞光晕染,晕开的云彩好像柔软的缎面,层层叠叠,交错横斜。

      “扮成丞相么。总算能做一件风光的事。”夙敛咕哝道。

      “非阁和沉烟呢?”

      “他们?今儿没见着他们,不过衣服还扔在府里头,大概是去逛花街了。混蛋,都不知道叫上我。”

      缙华点点头,突然促狭一笑。

      “你何不现在就去弄好面具,不必告诉他们我出去了,直接逗他们一逗?”

      啊,好主意。

      非阁和沉烟回府的时候,太阳都升起了。他们醉醺醺的,不过看上去还是叫人怦然心动的贵公子,步子虚浮些,也不像那些纨绔子弟的衰败样,倒像是落入凡尘的谪仙。

      夙敛早早醒了,候在侧边门口,看他们一步三晃地摇回来,叹息摇头不止。

      结果他们醉的当真厉害,看到自家公子的脸都没反应,直愣愣就往小门里冲,眼睛都没眨一下。

      “慢着。”

      两人同时站住脚,回头看。

      “公……公纸……”

      大着舌头的是非阁。

      夙敛眼尖,看到他腰间的折扇不知为何断了半截。沉烟也显然是醉了,眼睛发着红,不过看上去要沉静许多,他一语不发地盯着夙敛,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喝个花酒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非阁呜哇一声怪笑,漂亮的脸让人看着很想一巴掌挥过去,他摇头摆尾的,在那里不断摆手。

      “公纸,公纸。我们输了,我们居然输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耻辱!耻辱!”

      正如并肩而立的四大国——永国、华国、寂国、容国一样,江湖上门派虽多,格外引人注目的也有四个——千雪门,明月楼,绝杀楼,鸿华帮。

      其中千雪门名声最臭,因门下众人作风狠辣,且为目的不择手段,杀起人来不眨眼,才叫人避之不及。鸿华帮是最近几年突然壮大起来的,实力雄厚,但是论起资历来还是远远不及其他三个。明月楼和绝杀楼同为一人所创,原本是归在一派,但是后来渐渐分开来,现在互不干扰。几番比较下来,最叫人敬畏的是绝杀楼,二十年前第一高手苏掩就是出自其中。

      非阁和沉烟作为鸿华帮的左右使,对这些不是很在意。原也只是帮里无事,光呆在丞相府风景都看腻了,这些日子闷得几乎要生出病来,便约了去花街酒肆玩赏一番。偏巧,就给他们听到疑似是明月楼弟子的闲言碎语。

      说别的倒好,但是偏偏又提到了非阁和沉烟,还是他们最忌讳的话题。

      “鸿华帮的左右使?嗨,我见过。长得倒是漂亮,一个英气一个妩媚,本事没瞧他们露过什么,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能爬得这么高呢。”

      “这是我们羡慕不来的事。咱们门主洁身自好,没那等龙阳癖好。你要是嫉妒,干脆也洗干净屁股,试试看能不能爬上人家帮主的床!”

      非阁的脾气直接就冲上去了,沉烟拉住他,不动声色笑一笑,手上一把淬了毒的细针,幽幽蓝光一闪,随即就要没入说话之人的头顶盖。

      不料却没能成功。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截下那一大把细如毫毛的银针的,是个年纪比他们还要小的年轻公子。他妥妥帖帖站着,冲他们歉意一笑,清秀面容温良无害,却叫他们无端警惕。

      除了他们三个,没有人注意到方才发生过什么事。差点被夺去性命的人无知无觉地继续大声谈笑,不过话题早就换了一个。

      谁先动了比试的心思,这个已经记不清了。而把比试的项目变成拼酒的,则是胸有成竹的沉烟。

      非阁喝了两壶,而后一头栽下去,此后醒过来,也不过傻笑着看剩下的两人推杯换盏,自己抿一口继续倒下去。沉烟不会输的。总归沉烟又不会输的。

      ……千杯不倒的沉烟,眼神迷离地输了。

      夙敛叹了口气,挠挠头,去安排两个醉鬼。非阁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一时又大叫一声,吓到所有人后,很安静地沉在梦乡里头。沉烟看起来沉静,却比他难对付的多。把他往塌上一放,他立马睁开眼睛,极为锐利的冷光射出来,吓了夙敛一大跳,差点以为要被这么个醉鬼无意中冤杀。幸好他顶着缙华的脸,沉烟只看了一眼,好像是看清了,就恭敬坐起来,垂头行礼。

      “沉烟失态了。”

      “……”

      然后。

      失态地挂在来不及闪躲的夙敛手臂上,呼呼大睡。

      花了很长时间才拯救出自己胳膊的夙敛,怅然揉揉额心,跑到院子里头去。

      这一日阳光很好。叶子落了一些在地上,虔诚地映射出暖黄光晕。年事已高的花匠拿着工具,老眼眯起,凑近繁盛枝叶小心修剪。府里头采办的小子抱了肥壮的大公鸡一路跑过,生怕被啄了似的小心的偏着头。墙头跳下一只黄褐斑纹的小猫,舔舔爪心,咪呜两声。阆苑精美依旧,在温软的气息间睡去一般的宁和。

      夙敛揉揉脸,又揉揉眼,颇感慨地吐出一口气。

      “缙华小子,其实也挺不容易的啊。啧,这一大摊子,简直是个辛苦的老嬷嬷……”

      他脸上因为戴了面具,没能真实地将那幸灾乐祸表现出来,那眼皮合了合,表情倒有些难过似的。

      ***

      阳光明媚,天空纯净的蓝,高不可及。大雁黑色的身影相伴而行,在轻淡的云层下翻转滑过。

      一年总是很短就会过去。

      小风看到叶子上开始泛黄,有些讶异,又有些恍然。

      一年前一个自己替代了另一个自己,生命的断点被亲手接起,而后,活下去。

      “对的,或者是错的,这不应该由做这件事的人亲自判断。陛下,决定一件事,就不要犹豫不决,为它的是非论断反复苦恼,因为一件事做了就是做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抹杀这个事实。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伤神权衡全无益处,只会浪费光阴而已。”

      缙华不久前平静地对他说。

      小风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头涌上一阵惶恐。他胜不过这个人的。他毫无胜算。

      他甚而可以轻易洞穿人心。而人心是多么不易掌控的东西。

      小风暗暗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现在要做什么,这个人也许不久都会知道。可是他的样子那样坦然,仿佛把他当作真正的学生那样悉心教导。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风本性好玩,不过被自己慢慢压在心里面。他不喜欢枯燥的政事,也不喜欢看大臣们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在下面争得面红耳赤。

      太难看了。

      缙华来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小风看他反倒没那么讨厌。他不来的时候,小风就拿本史官编写的年历,用狼毫细尖的毛笔勾过去。他不断回想脑海里那些明明清晰入骨,却又遥远得仿佛是在天边的日子,清秀的一张脸,脸色平静。

      他的回忆不够连贯,但是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寰历一百六十七年。

      缙华说,殿下,请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想回去。

      清朗如风的男子眉间温暖熏得人几乎要化开,他看着少年,伸出了手。

      ……

      寰历一百六十八年。

      永国新帝即位。年轻的丞相侍奉左右。

      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风雨欲来的气息暗暗沉沉,还是不够明显。

      有人说,小风,我会保护你。

      ……

      寰历一百七十二年。

      ……没有什么保护,是牢固到足以抵抗二十万坚不可摧的精壮士兵的。

      他死了。

      而翩翩的公子浅笑如初,看得人反胃欲呕。

      “你没有选择。”他说。

      “从来没有。”

      唯一不变的只有时光飞梭,从不肯加以停留。

      “你必须活着。我需要你。”

      那么……就活着。再绝望,也活着。

      “……对不起。”

      伴着这冷冰冰的话,雪色光亮的长剑穿胸而过。

      他看着自己的血液鲜红,心想,我果然从来都没有选择。

      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刮过,小风睁眼躺在塌上,一晌无眠。呼啦啦的,像是在呜咽的风。

      过几日,好像是生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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