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魂碧落行（重生）》容敛

10、10.云雨言笑倦

　　细枝抽芽的二月初，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件是初登基的永国新帝以大婚立妃作为正式掌权的标志，天下人对大典上唯一的永王妃尚且议论不休时，又发生了第二件更为轰动的事。

　　以神秘低调不掺手世事而出名的符家，在云山一场乱剧沉寂将近三个月后，选定了侍奉之主。

　　一个女人。

　　一个沦落风尘的女人。

　　一个言笑盈盈将无数王孙公侯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寂国名妓，烟丝雨阁的当家美人，画诗诗。

　　“符老头脑子出问题了么？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还不如我呢。她哪点比我强？啊？个头有我高吗？体格比我健壮吗？武功比我厉害吗？啊？我难道不如她吗？——啊？！”

　　缙华被吵得定不下心思，又懒得动手赶出去，于是只淡淡看了暴跳如雷的某管家一眼，薄唇轻启：“看来，你也清楚自己只能拿来跟女人作比。”

　　……而且还没能比得过去。

　　夙敛管家怒道：“我比女人好多了！我为什么要和女人比！”

　　“因为你自己在和女人比。”

　　“我没有！女人算什么，顶多好看些撑撑场面，光貌美没有脑子有什么用，胸大能吃吗？”

　　永国年轻的丞相，第一公子缙华温文尔雅地含笑点头。

　　“……能。”

　　管家沉默了。

　　勤劳能干的管家夙敛，在思索良久后，用了两个字点评自家的主人，且自认十分精辟。

　　“禽兽。”

　　不过他也承认，禽兽的能力还是差强人意的。所以他还有一个疑问。

　　“奇怪，符老头就算一时糊涂老眼昏花没看出我的实力，为什么干脆也舍弃你了呢？难道他真是老来春动，色心一起心眼就被蒙蔽了么？”

　　其实他想的也有道理，那个阴阳怪气的老东西做事向来不可预期，虽然一直对缙华青眼有加，突然转移视线也是有可能的。

　　啊，花容月貌、身子柔软的女人……“唔！”

　　“不要想奇怪的事情。”缙华依旧懒散坐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于算是故交的男子脸上的疑惑予以解答，“……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另外，有件事很少有人知道，画诗诗是寂国泽王爷——也就是现今的摄政王——寂泽的心头好。”

　　相比他的沉静，夙敛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神情一瞬间格外地幸灾乐祸。

　　江湖总是和朝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符家的决定传出后两天后，小风坐在御书房里沉思。

　　“他”是个女孩子。但依旧是少年的装束。平板的身形青涩的声音显不出任何不妥。

　　永国的皇室拥有天赐的血脉，女子通常会有极敏锐的感官，男子则会具备比风声更为迅疾的身手，这样的能力使得他们在危险来临时往往能保全自身。但是，这也是因神赐而受制约的一族。也许是天意，为了制衡这种能力，王室子息向来单薄，每一辈都只有一个男婴能存活下来。

　　小风有一个双胞胎哥哥。

　　但他死了。

　　身为这一辈唯一存留下来的子嗣，他从很小时候起就开始服下大量的药材，以制约身体的发育和嗓音的变化。连母后都自欺欺人地不让自己想象以后会如何，只说等不需要继续下去时，只要用名为“菘箜”的药材就可以恢复真实的身体。

　　……但是，没有人告诉过小风，什么时候才是“不需要继续下去”。

　　“其实这样也不错。说是女孩子才别扭吧。”小风撑着下巴自言自语，想起云素一脸荒唐的惊愕表情就想笑。“啊，苏姐姐果然就是记忆里的样子呢，一点都没变。”

　　少年有些伤感地垂下眼，眸色闪过一层阴暗：“……可是，为什么也没能一直开心地活下去呢。”

　　他懂得比平常人都要多，却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太过沉重而灰暗的包袱，总是试图将他压住。

　　重活一次的意义是什么，是弥补回忆里大片大片的后悔，是尽力保护好珍重的人，是将毁了所有的仇人一齐拉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能恨，也是好的。”少年说。

　　宫门重叠，层层推进。暖光被摒弃在外，只余了冷冷的灰白，照在孤零零的新帝身上，寂寥而骄傲的浮光。
　　“唐清，随朕去散散步吧。”

　　已经被连续提拔的唐清跟在永国最尊贵的人身后，总是因为惶惑而显得很不安。

　　“你说这符家为什么会心甘情愿侍奉一个女子呢？”

　　“奴才愚笨。也许……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嗯。”春色只零星可见，花丛萎靡，挣扎出的几点艳色和一丛翠绿也是抖抖索索的，“你知道么，其实符家认定的是鸿华帮。你猜，鸿华帮的主人是谁？”

　　“这个，奴才只听过名号，是叫夙敛。”

　　小风笑了笑：“嗯。夙敛。”

　　缙华。

　　他走出两步，又说：“唐清，你原籍是曼江的吧。”

　　突然转换了话题，这么说着的小皇帝似乎完全是了然于胸的坦然，唐清不敢看他的神色，也揣度不出他的意思，只能谨慎地如实回答。

　　“陛下圣明。虽然册上注的是华城，但是奴才幼时的确家在曼江。”

　　“哦。”

　　片刻没声响。花园的石板径上两人安静地走路，唐清提着的一颗心刚稍稍放下一点，少年的声音却再度不屈不挠地响起。

　　“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无生城？”

　　无生城。

　　民间有流言传说，有座城池无法有活物生存，连碧草都生不出来。当然那只是个传说，用来恐吓小孩子再合适不过。

　　但是少年显然不是能够加以恐吓的小孩子了。他问了曼江，又提了无生城，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

　　“回陛下的话，奴才……不敢说。”

　　“看来你是知道的。”小风肯定道，而后回首安抚地笑一笑，“别怕，知道些什么尽管说。朕恕你无罪。”

　　无生城的传说。

　　一直到那个时候的小风，能窥测到的也不过是那么一小点。但是他知道唐清是了解全部实情的人。可惜那个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

　　唐清就站在他身边，也许暂时还不能吐露出全部的实情，但是他们都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去信任彼此。

　　无人能够生还的……死城。

　　甘美异常的新鲜血液有着十足浓稠的质感，覆着地表缓慢地延出美丽柔软的分支，散发出强烈的芳香。

　　人间的极乐，是无法触及的，死亡。

　　“因为你还活着。”

　　窈窕动人的女子独坐深宫，仿佛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她脑子里反复说着这一句，让她头痛欲裂。

　　新任永王惟一认定的妃子，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她不是甘心被幽囚在方寸之地的人，何况那个小皇帝似乎对她也没有半点兴趣，新婚之夜瞧都没来瞧上一眼。铜镜里映着她秀雅姣好的容貌，她轻轻伸手拂过眉眼，油然升起一股怨憎。

　　碧雕阑，春容画，闪一笑风流银蜡。

　　她有着不输给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美貌和才气，但是很显然，单单有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

　　修长的手环过她的腰间，带笑的眸子星子般熠熠生辉。而她在震荡的心神间，几乎全部忘却了应当做的事。指间淬毒的银针没有能够扎下，就被温雅的公子压制住。再醒过神来，银针自然早已不知去向。

　　而他没有杀她。

　　“留下来。我会是你最好的选择，比你原先的主人待你好得多，并且不会迫你做不愿做的事。——你叫什么？”

　　她怔怔地，做梦一样地答道：“颜晚情。”

　　“很好听的名字。”

　　手腕随意抖动，摊开的纸上墨色字迹飘洒飞扬。

　　那是一首小令。他写给她的小令。

　　他递给她，气息缠绕过她的耳边。

　　“晚情。留下来。请记住你的仇恨——这是惟一的要求。”

　　“否则，你就必须离开了。因为，轻易忘记仇恨的人……”

　　“——是不值得被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