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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执手相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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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的,袅秋正急匆匆对着铜镜向脸上搽匀水粉,余光瞟到外间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地朝里头张望,便将东西拢进梳妆盒里,摔了块帕子出去,喝问道:“做什么呢!”
原来是混堂司打发过来的丫头,说是永王妃对沐浴用的香精不大满意,听说袅秋收着一种万里挑一的花蕊心子并季初凝露调成的物料,便紧着寻了过来。
“东西倒是现成的,但平日里并不拿出去用,虽不是什么稀罕什物,配的底料还是陛下年幼时写着玩儿的,因我如今使的竟是他年年亲手做的,给你总归不大好。”
小丫头也为难:“正是如此呢。王妃是知道这个事,才非要用一样的。好姐姐,不瞒你说,混堂司上上下下忙了许久,也没能调出一样的气味,平白被客客气气地送还了几回。”
袅秋想了想,扭身走到里面取了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子递过去,笑道:“你拿这个吧。这是我自个儿仿着做的,略有些不一样,但色泽气味不仔细辨认也瞧不出来。”
小丫头赶紧谢过,如蒙大赦地拿过来,一溜烟儿地回去了。
袅秋也难免犯嘀咕,这王妃难不成还想争风吃醋讨陛下欢心么,她远远地瞧过几次王妃,直觉认为她志不在此。
再者,真的想要讨得陛下的宠爱,那也太糊涂了。
陛下……是个女孩子嘛。
下午和小风说起这件事,本来是抱着点有趣的心思,但是少年皱着眉的面孔却显见没那么愉快。
“当然不是对我有企图!……我这样,怎么可能会有人瞧得上。”
“那是陛下自己没觉察到自己的迷人之处吧。”
“我?”
“陛下啊,是个不自觉就会很温柔的人呢。而且在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一点都不懂得掩饰,特别是讨厌谁的时候,格外的明显。”
“啊?”
“……不过这样很好啊。”袅秋笑嘻嘻的,“在陛下身边的人都会很轻松,因为知道陛下的想法,也不会出什么错。”
“不是这个。”
小风神色恹恹的:“我是说……我厌恶谁你都能瞧出来么。”
袅秋十分肯定地点头:“当然!”
“说起来,奴婢还有个疑问呢,不知道陛下为何回来后对缙公子的态度就这样冷淡,也不像是生分,倒像是结了仇似的。”
少年只轻轻哦了一声。
“此外,陛下还打算隐瞒多久呢?”
这才是她真正担忧的。
不会有子嗣,长期不近女色后的传闻,维持着少年的容貌。把真实的自己完全掩盖住,在责任的督促下越行越远。
这样真的好么?
说是出于私心也好,袅秋心里很是偏着缙华。一直以来知道小风真实性别的只有寥寥的几个人,除去袅秋自己,睿王妃,就是缙华,连睿王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
双胞胎面貌本就相似,再加上出事那年兄妹俩都只是三岁,如果执意瞒下去的话,动作小心谨慎些就可以了。
这样,就不会有王族血脉断绝的传言流出,就不会让懦弱的睿王辗转无眠,就不会引起老皇帝的雷霆震怒。
可是,小风怎么办呢。
如果那个风采翩翩的佳公子愿意一直陪伴在小风身边的话,她或许还不至这样提早忧虑。但隐约间她已然嗅出不安的预兆,缙华怎么样她不清楚,小风的变化却是明摆着。
依旧畏惧,然而失去了敬意,和依赖。
对于自身畏惧的强者,人的本能反应,都是憎恶。
前头刚听几位大臣单独上奏唠叨一番无关紧要的小事,缙华后脚又到。其实自小风被指定为下一任永王起,俩人俱搬至了宫内,寝殿都是连在一处的,以示亲密无间。小风这次回来后,他反倒避嫌似的搬回自家宅邸,白日间才过来教习为君之道,以及帮着处理些棘手的折子。
小风在一些事上还是信任他的,朝中势力的制衡,各地民生大事的处理,这些缙华都能做得轻车熟路滴水不漏,显然十分拿手。小风自己也默默地记着,另外留着心眼。
今日拿来的是册孤本,封上毫尖勾了三个遒劲的小字:安臣策。
缙华翻开册子,眼光一行行扫过去,慢慢念出来,他的嗓音低柔清雅,这样字字清晰地读着,对于听的人来说简直是种享受。
“……上无道,下隐忍不发,或为蓄养精神,或为殃祸佞小;跋扈骄奢者,则倍畔而待,欲以乱为时。此过犹可归于庸主,故虽以逆反之罪昭之,亦无以齐民之心诛其也。”
小风暗暗想,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
“然纵使君德鼎盛,行义未过,国泰民安,福泽有加焉,蠢蠢者犹存其下,垂涎而觑,欲谋其位,暗行其事,何也?——此纵观天下,莫不如是,填而不满泽而愈贪者,人之心也。……”
那么,你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攘外安内,必用能者。上自立其德,察下之能尚可,而德岂为一二行事所能明乎!且能者多自恃劳苦,思虑犹多焉。……事有先后,情有亲疏,而疏者必危,亲者必乱,此为君道之痼疾也。故,偏私而重责,忌疑而厚恩,内外制衡,虚实不分,此君者安臣之心策也。”
小风闭着眼,心里暗暗一震。
疏者必危,亲者必乱。他疏远了谁,又亲厚了谁?谁会惶惶不安疑神疑鬼,又是谁会在日后踌躇满志将一切只手推翻?
“陛下,您需要了解的,还有太多太多。”
缙华合上册子,轻轻推过去,眼角的泪痣愈发的妍丽,他带着深深笑意望着小风。
“这是一条很漫长的,只能独身走下去的路。陛下的坚持,能有多久呢?”
小风道:“朕会一直走下去。何况,朕还有你呢。”
芳草萋萋,繁花坠枝。不久突然滚过一阵惊雷,紧随其来的是一场暴雨。飘了不少花瓣叶子下来,落在泥泞里,凄凄惨惨的,不像是晴和的春日,反像一日间回到了萧瑟的九月。
一枕华胥梦经年,而今真个不识也。
雨下着下着就小了,但是还是淅淅沥沥的,没有停下来的势头。小风批着折子,缙华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有宫人掌灯进来,又过了片刻,袅秋走进来福一福身,问是否移去西殿,原来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
“就在这里用吧。”
小风心不在焉地应着,看着手头还有近一半的折子困扰地叹了口气。呈上来的奏本很多,但是有实际内容的很少,大多数要么写着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要么是老臣对政论的泛泛其谈,更不乏隐约的自我彰显和对新帝的施压感。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得一字不差地认真看完,处处谨慎着,然后做好注批,叫内官遣送回去。
毫无乐趣可言。
“陛下,王妃说是要同您一起用膳呢,陛下的意思是?”
“叫她到东殿这边来吧。啊,对了,”小风道,“传三份膳食吧,另添两副碗筷。”
“陛下和王妃是要同丞相大人一道用么?——可是,王妃毕竟是宫内的女子……”
“无妨,你尽管吩咐下去。此外叫尚食房将原先宫里头珍藏的千里醉取上一小坛过来。”
美丽高雅的永王妃亭亭走进,仪态万千,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发中一支凤尾玉簪,缀着碧色的水滴子,摇曳间有种别样的含蓄风情。
食盒被依次传了上来,软糯温香的玉莲羹,配几样别致的小菜,几个碟子上错落有致地堆着小巧诱人的点心。因小风晚膳一向喜欢温温甜甜的清淡食物,故送来的都是这些。
但是今日小风却一反常态地叫撤走,重新换过香气四溢的炖汤和现炒的菜色。
一坛千金难求的美酒。宫中厨子精心烹调的菜肴。
用这些去款待一对璧人。
……“你还是有用处的,晚情需要一个假象作为掩护。——所以,进宫吧,作为我的妃子。”……
这算是过去,还是将来?
如果这是发生在过去,那么就让他抹杀这段过去。如果这会发生在将来,那么就斩断一切会让其发生的可能。
从现在就背负起沉重,有反击和报复的把握,或者在多年以后愕然溃败,在倒塌的方地里挣扎些时日而后死去,哪个更可悲些。
美丽的永王妃沐浴净身,娉娉袅袅走进一间寝殿。
轻纱素帐被挑起,她崇佩仰慕的公子温雅一笑,容光潋滟,斜卧塌上,迷醉的眼里盛满平日从未有过的柔情。
“来……”
是夜雨丝未绝,缠绕不休。
烛火明了又暗,一只苍白的手伸过去,用钩弯拨一拨芯子,于是那火光又亮上了几分。
“我很想你……呜……”
即使在睡梦里也不能安生。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如今已不是从前,他还好好的,珍惜的人都好好的,而自己……也还活着。
拿着厚厚大氅的手顿住。
陷入梦中的少年泪痕未干,惊惶却又故作坚强地捏着拳,时不时轻软地呓语两句,眉头也随着紧紧皱起。
“……难道,竟是这样么?”
不知谁浅浅叹了口气。
“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