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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新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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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次偶遇才过去十日,阮娴万没料到会这么快再次遇见江明徵。
视线猝然撞上那张熟悉的脸,她的头脑宕机了片刻,直到他迈出马车,才倏然回过神来。
阮娴急急别开视线,佯装并未瞧见他。
可已经来不及了。
且不说冷冷清清的宫门口只有寥寥几个人影,就说她那灼热的视线在他身上挂了那么久,如何才能不被注意?
“见过长公主殿下。”
江明徵垂落广袖,向她行了个端方合度的揖礼。
阮娴浑身一僵,却无法装作没看见他,只得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这些天来,只要想起他,那些前尘往事,便像是利刃一般,毫不留情地凌迟她的心脏。
她连回忆都怕,又怎么有办法直面他?
阮娴只想尽快离开,可她还没走出半步,身后却响起江明徵的声音。
“公主请留步。”
她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顿了几秒,才僵硬地回身,目光低低垂着,只敢落在他那片绯红的官袍袖角上。
“江大人……”她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格外干涩,说话时喉间都发痒,强行压抑着咳嗽的欲望,才能吐出后半句话,“有何要事?”
“那日您行色匆忙,不慎将暖手炉遗落,微臣擅自替您收起,原本打算改日送去公主府,连日忙于公务,竟将此事遗漏了。今日恰巧相遇,正好物归原主。殿下且稍等片刻,东西就在马车中,微臣这便去取。”
什么?暖手炉?
阮娴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抬起眼来,陡然撞入他的眼眸。
雪光映着他清隽的眉眼,她忽然发现,这不是梦中那双,让她战栗恐慌的,淡漠凉薄的眼睛。
她一时怔愣,流光却已应声:“我说怎么找不着,原来果真是落在外头了!有劳大人了,交给奴婢就好。”
江明徵轻轻颔首,带着流光回身走向马车。
阮娴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宫墙夹道中冷不丁刮起一阵寒风,将他绯红的袍角掀起似曾相识的弧度,有那么一瞬,天地倏然收声,不知触动了什么契机,她竟将这一眼望回到从前的从前。
五年的光阴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身姿挺拔了些,神情疏离了些。
他……似乎还是他。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似乎只要她开口唤一声“阿逾”,他依旧会回过身,温温柔柔地朝她一笑,向她走来,一如他们朝夕相伴的这十年里,无数个平凡的瞬间。
意识到呼吸开始急促的阮娴当即阖起眼眸,强行掐断一发不可收拾的回忆,在脑海中将所有关于“江明徵”的恶名尽数铺陈开。
传言中,他本是个出身寒门却高中状元的惊世之才,可为了攀附权贵,他彻底抛弃出身、尊严和道德,自甘沦为崔氏走狗,对上极尽谄媚,对下冷血刻薄。
她因杀父之仇恨极了此人,又因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对他极其不齿。在她想象中,此人或许贼眉鼠眼、尖酸刻薄、是非不分、心肠歹毒。
可他并未如她所幻想的那样改头换面,他仍然光风霁月,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
重重回忆汹涌袭来,他又从十恶不赦的坏人变回了那个清隽雅洁的兄长。
阮娴忽然不想再逃避了。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
她知道人心易变,可没有人能在一夜之间毫无缘由地腐烂,究竟是什么因素,能扭曲一个曾经那样干净剔透的人?
这十来年是她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她短暂的人生有大半辈子都与他在一起,她不相信那个她熟识的兄长只是他的伪装。
事到如今,她已不愿全然相信他,可她不想全盘否定自己。她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她相信他一定不是打从一开始就这样狼心狗肺的。
他曾是她的兄长,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再如何辩驳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可也正因为他曾是她的兄长,于情于理,她都想听一听他的解释。
弄清楚他的假意中究竟有几分真心,也算是给这段维持数年的亲缘一个体面的结束。
江明徵再度走下马车时,阮娴下定决心般提了口气,绷直脊背,忐忑而决然地向他走去。
她的脑子很乱,乱到不知该怎么开口,可她又从未有一刻,如此坚定一个念头。
反正他早也舍弃了陆怀逾这个名字,她可以不跟他计较什么辜负什么背叛,此后种种仇怨,只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江大人有关。
她只要她最信任最喜爱的兄长,干干净净地死他最赤诚最纯粹的那一年。
阮娴望着江明徵将暖炉递还给流光,刚要开口,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江大人,时候不早了。”
她蓦然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个太监打扮的老人。
他满脸皱纹,枯枝似的手指有意无意叩在鎏金腰牌上,阮娴觉得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原来长公主殿下也在啊,恕奴才眼拙,有失礼数。”那内侍一眼就认出她的身份,却连眼皮子都懒得多抬,语气中更是听不出什么“有失礼数”的惶恐。
阮娴再定睛一看,怪不得不把她放在眼里,原来是崔皇后身边的主管太监,刘福禄。
皇帝几年前受奸人暗害中毒,保住了性命,却伤及根本,处理政事有心无力,从此崔皇后临朝把持朝政,作为皇后跟前的红人,满朝文武见了这位公公都要礼让三分。
江明徵后退半步,恭敬谦和地对她行礼道:“既然东西已物归原主,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见他要走,阮娴急急脱口而出:“等等!”
刘福禄见状,眼尾的褶子微微一挑,皮笑肉不笑道:“殿下,皇后娘娘和国公爷都在等着江大人呢,若是路上耽搁了时间,娘娘怪罪下来,咱家可担不起。”
“让娘娘与恩府大人久等了。”江明徵朝刘福禄微微颔首,礼貌性地询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恩府大人?
他唤崔卓,竟是如此亲密的称呼?
阮娴忽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未问出的话语就这样卡在齿间不上不下。
她看着他恭敬疏离的姿态,忽然觉得一切都荒谬得可笑。
她还在这里犹豫要不要问,可人家早已有了新的恩府,有了新的前程,哪里还会记得她这个旧日的妹妹?
“……没什么事,不耽搁江大人了。”
她浑身卸了力,松开手才知道指甲已在掌心留下月牙状的血痕。
寒风卷着半片残雪,在脸颊上刮得生疼,她失望地背过身去,颓丧地挪着步子,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肩舆。
还好没问。
不必再问。
这个称呼又一次提醒了她,那个处心积虑扳倒陆氏的歹人,在他心中,却是授予他恩惠,扶他直上青云的伯乐。
因为他身上某些一如从前的特质而生出的勇气,终究被他早已不复以往的事实亲手熄灭。
他只是外表看上去没变,内里其实早就烂透了。
阮娴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
既然烂了,那就丢掉得了,何必还要剖开一探究竟?就算找到腐败的根源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事实上,只会徒然沾染一手污秽罢了。
反正她已经想好怎么收场了不是吗?就当陆怀逾真的死了,他只是她素不相识的仇人。
“扔了吧。”
“啊?公主您说什么?”
她的目光掠过流光手中的暖手炉,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说,那暖手炉,扔了吧。”
“……是。”
她不想留着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旧物就该连同旧日幻梦,一并弃于雪中。
阮娴转身,再未回头。
……
宫道深处,刘福禄在前引路,江明徵神色从容,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穿堂风过,拂过他毫无波澜的眉眼,掀开了宽大的绯红袖口,将原本隐于袖间的手暴露在寒风之中。
他霎时松开紧攥的拳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极轻地颤了颤,似乎暴露了什么隐秘的心迹。
细雪漫天,江明徵步履未停,径直没入深宫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