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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久别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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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细碎人声,阮娴迷迷蒙蒙睁开双眼,一眼认出熟悉的帷幔。
她眉间紧蹙,只依稀记得昏迷前头晕目眩的不适,一时想不起来龙去脉。
随着走失的意识渐渐回笼,不远处的声音也在她的世界里渐渐清晰。
“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大病初愈,元气未复,又急火攻心,气血逆行,这才一时昏厥过去。老夫开两剂宁神静气的方子,好生将养几日即可。”
急火攻心……
阮娴一怔,昏迷前的经历霎时撞回脑海。
“江明徵。”
她在心间念着这个名字,嘴里也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屋内静默了一瞬,很快又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殿下醒了?”
说话的是兰桂,原是公主生母宜妃身旁的大宫女,后被指来做公主的教习宫女,比她年长十几岁,现如今在公主府任女官长。
她原封不动地继承了公主的记忆,五日过去,认人已无需反应时间。
“嗯。”阮娴轻轻应声,看向纱影中朦胧的轮廓。
帷幔很快被掀开,兰桂担忧的脸出现在眼前,身后还跟着眼眶通红的流光。
“殿下……”流光抹了把泪,“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奴婢没照看好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兰桂闻声回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确实该死!我让你照看殿下,结果呢?不仅不拦着殿下出府,还让不明不白的人冲撞了殿下!”
见流光被冤枉,阮娴连忙开口替她解围:“姑姑莫怪流光,是我以为今日晴好,执意出门走走。”
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兰桂连忙上前扶住她,在她身后垫上软枕。
阮娴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声音虚弱:“姑姑,是我的错,您莫要责罚流光。”
“你们真是……主子糊涂,奴才也糊涂。”兰桂叹息着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流光一眼,“这次看在殿下替你求情份儿上就算了,事不过三,再有下次,罚俸半年。”
“奴婢知错了,多谢殿下,多谢姑姑。”流光抽抽搭搭擦着眼角。
“别跪着了,快起来吧。”阮娴见不得她这幅可怜模样,晃了晃兰桂的手臂。
兰桂无奈,板着脸道:“没眼力见的丫头,还不快去给殿下倒杯水来。”
“是!”流光吸了吸鼻子,立马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
兰桂面色稍霁,却仍旧愁眉不展:“奴婢听流光说,殿下此番出门只与一人有过交集。大夫说您急火攻心,难不成那江明徵从前得罪过您?”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阮娴的呼吸有一瞬的错乱。
她别开眼,轻轻摇头:“没有。我与此人素不相识。”
兰桂半信半疑地凝了她半晌,凝到她招架不住闭上眼,才无力叹道:“我想也是。此人是朝中新贵,现如今风头正盛,又是崔国公门生,殿下若不喜他,往后若再遇见,避着些便是,莫要与他起冲突。”
“……知道了。”阮娴低低应声,“姑姑,我身子不舒服,想一个人静一静。”
兰桂见状也不再多话,为她掖紧被角,拉下帷幔,便带着流光等人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阮娴躲进柔软的衾被里,将自己缩成一团,泪水再难抑制肆虐奔逃,顷刻晕湿衣袖。
江明徵……好一个江明徵。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是,她是与这个“江明徵”素昧平生,可这个名字,她日日留心,时时在意,早已钻心刻肺。
沅水陆氏的覆灭,父亲的死,她家破人亡含恨而终,这位江大人功不可没。
当年便是他,敏锐察觉父亲与大伯勾结前朝逆贼,暗中搜罗罪证,最终以一纸诉状,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阮娴死死咬着唇瓣,任由血腥味洇在口齿之间,试图以转移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痛。
那年长街送别,他红着眼眶,信誓旦旦地承诺他会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央求她一定要等到他回来,她还佯作轻松笑着哄他,哪怕没有金榜题名,她也会在家中等他。
可她等啊等,等到书信渐稀,等到音讯全无,等到家里出事,等到她自己都死了,他还是没有归家。
她以为他也死了。
现在看来,倒不如死了。
十年养育之恩,十年手足之情,在他眼中究竟算什么?
父母将他视如己出,费劲心力栽培他,她将他视作至亲挚友,将毫无保留的爱与信任交付于他,可他呢?
一朝离家,便立马更名改姓,抛弃前尘,拜入与陆氏素有龃龉的崔氏门下,诬陷父亲,逼死母亲,将整个家族当做青云之路的投名状。
五年的功夫,他们的尸骨恐怕连灰都不剩了,他倒好,锦衣玉食,官运亨通,成了连她这个长公主都惹不起的朝中新贵。
泪水仍在滑落,鬓发糊作一团,阮娴将脸深深埋进被褥,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不能哭,不能软弱。
这样的人不值得她浪费眼泪。
她要好好活着。
为父母,为公主,为自己,她都要健健康康,坦坦荡荡地活着。
就当陆怀逾真的死了吧。
从今往后,不要再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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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悄然,又过数日。
自那日从街上回来后,阮娴便依着府医的嘱咐静养,几日过去,她的身子已大好,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闭门不出的日子里,她也不曾闲着,只要天气晴朗,都会到庭院中走走,练习多了,信心也充足了,现如今的她,行走时已不太需要搀扶。
一天天过去,在阮娴刻意的回避下,日子仿佛就此安稳下来,渐渐的,她以为自己成功将那日的惊悸甩在了脑后。
直到昨夜,一场异梦扰乱了她的安宁。
阮娴惊醒时天还未亮,之后任凭她如何辗转反侧,都再难入眠。
只要一闭上眼,梦中可怖的画面就会浮现眼前,她被折腾得没有办法,只能放弃入睡。
她与公主平素都贪觉,这日难得起个大早,下人们却不大意外,都当她是太过期待。
前些时日,阮娴应允了宫中的安太妃,今日要去看望她老人家。
自从她染上风寒,安太妃便常常差人前来探望,得知她康复,更是差遣身边的嬷嬷亲自来请,她再难推拒,只好应下。
这位安太妃与宜妃情同姐妹,公主的生母宜妃在生育六皇子阮彦时落下病根,不出两年撒手人寰,先帝便将姐弟二人交由安太妃抚养。
安太妃膝下无子,将他们姐弟二人视若己出,可以说,算是公主的半个母亲,她不敢轻易入宫见她,正是因此。
赝品终究是赝品,她怕自己露了馅。
说来,这些日子,公主身边的人大都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可竟无一人起疑。
这也难怪,任凭谁也怀疑不到,公主会被一缕孤魂取而代之,顶多当她经历生死之劫,变了性子。
但要说起皮囊易主……阮娴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么多天过去,还是会恍惚。
不是不适应,恰恰相反,镜中这张面孔,她一点也不陌生。
这张脸,和前世的她极为相似,只是五官长开了些,少了病气,多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若非如此,那日街边,江明徵也不会唤出那声“阿宁”。
对于这张前世今生如出一辙的脸,阮娴实在解释不清。
她甚至怀疑过,她们会不会是被人刻意分隔的双生子,可她们生辰并不相同,公主比她小了将近一岁。
阮娴伸手碰了碰脸颊,镜中人也做同样的动作。
她只当缘分天定,也不知如何再深究。
……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公主府的马车在覆着一层薄雪的石板路上平稳行进。
阮娴靠在车厢里,用指尖挑开车帘一角,远远就看见宫门越来越近。
望着高耸的宫墙,阮娴心间忽而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归属感。
这里不仅仅是威不可犯的天家禁苑,更是公主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家。
然而,自从公主与那位弑兄登基的兄长决裂,搬入公主府以来,整整三年,她回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阮娴心下也跟着怅然。
父母双亡,兄妹反目,手足离散,何尝不是她的写照?
守卫验过玉符,马车缓缓驶入承天门,停在宽阔的宫道上。
宫中不许马匹横行,到了这里,有专为贵人准备来代步的肩舆。
天上又落起了朦朦胧胧的细雪,阮娴倾身下轿,走入流光的油纸伞下,正要走向肩舆,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靠着公主府的马车停下。
这大清早的,竟还有人入宫?
阮娴心念微动,正想说不知哪家大人如此勤勉,那车帘便毫无征兆地掀起。
她猝不及防,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阮娴呼吸一滞。
刹那间,昨夜那场异梦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残肢横陈,腥气四溢,她跪在尸山血海中,直到一片翻飞的衣袍出现,点亮了浑浊的世界。
她看着那人从身边经过,看着他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如同睥睨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看着他,只一挥手,就有人蜂拥上前,粗鲁地架着她的手臂,将她拖离那个血肉横飞的大殿。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她费尽力气试图遗忘,却在现实中又遇见他。
寒风卷起细雪,模糊了他清寂的眉眼。
绯红鹤袍,金玉束带,是与梦中一样的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