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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飞花轻似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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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除了桓清与,其他几人自然也都听到了他们的闲谈。
阿南率先发表意见,“呵,乐理风雅之事,也要拿出身门第来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迂腐!”
“嗯嗯,阿南说得有理。”慕容隽积极地随口附和着,“就该让乐府令也上缦阁玩一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再不可一世的大师遇不着对手也闷得很。”
阿南本来是对门第观念有怒气,被慕容隽的车轱辘话一搅和,满肚子的话也骂不出口了,自顾吃茶去。
“的确如此,容珩也时常叹惋未能像他师父古微先生一样,浪迹天涯,遍访天下名师。若天下出众的琴师都来金陵给他下战书,他自欣然应战,乐此不疲。”桓俭作为在场唯一与容珩有点私交的人,贡献了一些关于乐府令那边的情报。
“这么说来,乐府令是嫌这个叫管信的琴艺不拔尖咯?”阿南一边嚼着一块肉饼问道。
“俭猜想,他还在观望。”桓俭微笑着解答了阿南的疑问,他温和宽容的态度,让一开始意图挑衅的阿南有些羞愧,嘴唇微微鼓起,乖乖继续啃肉饼。
一旁的桓清与倒是讶然于她的食量,心下感慨武力高强的人,果真处处异于常人,而自己好像没什么特异的地方,恐怕这辈子都与绝世高手无缘了。
她默默吃了一块切好的蜜桃,桃子的清甜让味蕾无比舒适,晴夜舒缓的晚风拂过衣袖,送来清爽的荷香,心中只觉无论大家聊什么都好,一起围坐在春水柳岸,听万物低语,已然自在无忧。
《陌上春》是今晚的第二支曲子,韵律活泼,风格轻快,既有春日的和煦明朗,又有春条初发的无限生机,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之外,别样的少年情愫流连其间。
渐渐的,桓清与和阿南靠在了一块儿,都有了些迷醉的情貌,酒不醉,夜不醉,缭绕耳边的琴曲,令人心醉。
她转眸看向一旁的萧迦叶,自落座起,他就鲜少参与大家的话题,默默饮酒听琴,眼神偶尔环顾四周,似乎时刻警惕着刺客的出现。
桓清与留心观察过,他尤为在意的,是一处看台上聚集着的几位世家公子,博陵崔氏二公子崔宁,钟家长子钟秀等人。此外,还有坐在偏远看台的前户部尚书柳钦,年近六十早已致仕的太医陈远......以及一些老少不一,在朝中派系各不相同的人物,桓清与并未看出这些人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琴音奏罢,众人恍然梦醒。
桓俭看了眼邻座的宴席,靠近桓清与耳边轻声问道:“对面可是许寺丞?”
桓清与还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用有些迷惑的眼神问他“怎么了?”
“我去敬个酒。”桓俭笑了笑,说完便提一壶酒起身,往邻座走去。
桓清与一直看着他下了台阶,风姿洒然地穿过几株虞美人,而后温和亲厚地跟席上几人一一见礼。满座之人,除了许师,都惊讶万分,未想在缦阁喝酒,竟遇到官居三品的镇军将军桓俭来敬酒。
看着桓俭一副仁爱兄长的模样,她兀自笑了笑,随手将桓俭座位前一杯冷掉的茶水倒了,沏上一杯新的。
慕容隽不咸不淡地说道:“俭的确是一位好哥哥。”他叼了一块桃肉吃着,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但已过弱冠之年,桓夫人怎么都不着急给他娶媳妇呢?”
桓清与表情有点怪异,刚想认真回复,阿南立即三分无奈七分嫌弃地向她解释:“二皇子小时候顽皮,被罚去冷宫给一个做杂役的老仆照料了两年,那之后身上沾了不少市井气,一时没看住就会露馅,有些话清与你不必太在意。”说完她又抓着一只鸡腿啃起来。
桓清与了然地点点头,莫名有些感慨,连阿南都学会委婉措辞了。
“大魏士族的婚事牵涉甚广,家中大人应该有他们的考量。”她还是谨慎回复了慕容隽玩笑似的问话。
“哦?那萧将军的婚姻大事呢,也得听从家中长辈的安排吗?”
桓清与脑海中浮现出萧府华太君的面容,温和庄重,不怒自威,潋娘带她上萧府那日,萧迦叶在太君面前还挺听话。
某人突然被问到,竟然扬唇笑道:“二皇子这么想打听萧某的事,是想给萧某作媒?”
“将军果然聪明人,我家那几个妹妹要是能嫁给你,我就什么都不愁了。”慕容隽想想,觉得这主意真不错。
他又将目光投向桓清与,后者立即笑道:“我年纪尚小,就不劳殿下操心了。”阿南见慕容隽接连碰壁,在一旁“咯咯”地笑起来。
不多会儿,桓俭敬完酒回席坐下。
水榭中的管信,开始了第三首曲子《尾生抱柱》。
月下风起,层层涟漪从湖心涌向岸边,飘渺的琴声给人一种涨潮的错觉。潮水每上涌一层,琴声里的失望就深一重,渐渐乌云蔽月,落叶横空,琴声幽咽而情意不歇。
桓清与想起许多个清冷的夜晚,窗外传来的悠悠笛声,每一年中秋夜的回忆和今夜交错重叠,她不禁心弦暗动。
待曲终,众人都陷在自己的迷思之中,恍惚许久。零星的掌声响起,逐渐唤醒座中之人。
桓俭饮尽一杯酒,笑道:“明日咱们都有耳福了,容珩一定赴约。”
桓清与深以为然,管信的琴音直抵人心,就容珩平日在宫廷宴会上展现的琴艺来看,境界或恐不及管信。有这样的对手送上门来,容珩应该求之不得。
她目光随意地扫视四周,瞥见缦阁二楼正对琴台的一间雅室窗台上一个紫色身影,是许蔚。
许蔚支起一条腿靠在窗台上,另一条懒懒荡在空中,晚风拂过她的额发、裙摆,她顾自用手撑着下巴瞧着琴台,一脸不屑,睥睨人间。桓清与觉得她像一株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萱草,誓与天地共死生。
管信开始弹奏最后一曲,《秋浦》。她略一分神,回头就不见了许蔚的身影,方才好似一场幻觉。
这日,许蔚原本在缦阁会客,早就听说一个叫管信的琴师向容珩下帖,愿以琴会友,在缦阁与之比试切磋。席上的狐朋狗友们忙着斗酒戏耍,她跑到窗台上听了几支曲子,顺便观察桓清与一行人。
看到桓俭往许师席上走去,身旁一个慵懒的男声冒了出来:“你这族兄不简单啊,跟大理寺一些芝麻小官走得近也就罢了,还能跟桓家两兄妹掺合一块儿去。我还没见过俭这样给人面子。”
“你齐大公子更不简单,跟谁都是一伙儿的。”她冷冷地回道,一个眼神都没给对方。
“呵。”齐浔不怒反笑,“比不得你许大小姐,长了一身的刺,生怕别人拿你当好人。”
他也看了看窗外,“此地无银。”
许蔚耷拉着眼皮,瞧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可以走了”。齐浔笑笑,伸手搂住一个路过的女子,抚了抚细软腰肢,向席上众人走去。
许蔚跳上窗台,迎着风,仔细听琴。
前两首还凑合,比一般卖艺的强不少。第三首《尾生抱柱》......她不知该如何评价。一股化不开的浓愁缠绕在风中、耳畔、心头,她深深怀疑管信不单是个琴师,武功应当不弱,内力深厚,否则为何光凭一支琴曲,她就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锁住了心神?
哀愁的迷雾背后,隐隐是某个人的身影。芍药花瓣纷纷扬扬,令人炫目,花影后出现一张绝美的面容,带着三分犹疑七分嫌弃冷冷地瞧着她。他的表情开始变换,嘲讽的、无奈的、从容的、窘迫的、了不在意的、紧张的......然后,他渐渐转过身去,连眼神也吝于给她。
琴声停罢,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心潮平息之后,扔了袋银钱在食案上,一声招呼没打就溜了。
许蔚一路向北,打马来到钟山脚下一处庭院。
她翻过灰褐色的土墙,踏上鹅卵石铺就的一尺小径。道路两旁用修剪得当的矮竹做花圃的篱笆,每隔数米便有一株竹竿高高支起,挂着一盏灯笼照路。
沿路的几个花圃,分布于院门到屋宇之间,近两亩地宽。
就着灯光望去,数十种花木,浓淡疏密,别有情致,东边一树淡黄素馨倚着嶙峋巨石悄然开放,树影婆娑,暗香浮动。树下溪水淙淙,衬得春夜更活泼喜人。
许蔚脚尖微微发力,两步跃过石径,飞纵至一栋两层小楼门前,脚刚落地,眼前的门扉“吱呀”一声,由内推开。
容珩一身月白丝袍,提灯而来,像提着另一半陨落的残月。
他对许蔚的突然造访,并不惊讶,就像她一直住在摘星台一般,视若无睹地走到梨花树下的石桌边,将食盒打开,摆上茶水、点心和棋盘,一如过去无数个随性的夜晚,自在无声地和自己对弈。
说起这座宅子的名字,一开始他打算题作“揽月阁”,许蔚身为出资人不同意,说像个风月场所,硬要改成“摘星台”。他觉得好不到哪里去,看在自己欠她债的份上,依了她。
一瓣梨花落到手边,许蔚依旧靠在门边瞧着他。
容珩望着棋盘,问了一句:“管信的琴有这么好?”竟好到让平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她,如此感怀。
“好,比你的好。”她语气很坚决,很不屑。
后者依旧下着棋。
“你明天会赴约吗?”许蔚问道。
“嗯。”
许蔚走过去,在容珩的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是她最喜欢的雨前龙井。
“你知道我要来?”
“知道你来就不喝这个了。”容珩毫不留情地说道。雨前龙井产量少,一两能卖上十金,许蔚喝茶如牛饮,经常一下喝掉他半壶茶,临走还要捎点回去。
许蔚看了眼案上的点心,是栗子糕,她吃了会长红疹,于是没好气地落下一子,“月绣庄都日进斗金了,喝口茶还能喝穷你?”
“你没穷过,自然不懂。”容珩看了眼她下的臭棋,没说什么。
许蔚忍着脾气,脸色有些不好看。
“管信的琴,比我好在哪里?”容珩语调从容地另起话题,乍听上去很谦逊。
“技法上你已臻至境,但你无情,他有情。”
“何谓有情?”
“心潮涌动,情难自抑。”
容珩落子的手微微一滞,“涌动之后呢?”
“迎风执炬,至死方休。”
容珩不再说话。半柱香后,许蔚一方溃不成军,他将棋盘收起,轻声道,“夜深了,回去吧。”
许蔚静默不语,将食盒的最底层打开,看到一碟桃花糕,一包茶叶,若无其事地把茶叶揣进衣袖,尝一口桃花糕,点了点头才起身,“走了,不用送。”
说完,她施展轻功,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容珩停下收拾茶盏的手,振了振衣袖,悠悠走向灯火通明的楼阁,留下冷掉的茶水、散落的棋子和萧瑟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