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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幽幽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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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黑。
好冷。
好疼。
闵渊想走了,可总感觉他的魂儿上有一股什么力量把他拉着,钉在了原地,使他不能挣扎,不得解脱。
【走吧,走吧,我应该走了。】
【……】
【留在这是没用的。我也不甘心,可我留不住。】
【……】
【咽下去把,咽下去,最后一口气了。咽下去,就解脱了。】
【…………】
【我不能太执拗,有些事已经定好了,光靠执拗改变不了。我不想走,可我应该走。快把我松开,快跟着我来,走过去了,就好了。】
【……………………】
【我在生气吗?】
【我没理由生气的。】
【殿下的所作所为都是常理应当,换再贤明的人来,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这就是命,我的命就是这样了。】
【背叛?这怎么能叫背叛呢?有得就得有舍,我得了我命中没有的,就要用血和泪来还。血和泪流干了,我就还完了,我就可以走了。】
【让我走。】
【让我走吧……】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雷声炸响,紧接着是从稀疏逐渐变得密集的雨滴声。又下雨了,有个孩子最怕这样的雨夜。
果然,侧耳细听,轰鸣的雷声中隐约夹杂着上下牙咬紧了摩擦发出的嘎达嘎达的声音,还能听到一抽一抽的吸气声。
那个害怕打雷的孩子,又在一个人悄悄哭泣了。
闵渊应该走了,但在走之前,应该最后再抱一抱他心爱的柏儿。这样可怕的雨夜,如果没人抱一抱他,他一个人要如何挨到天亮呢。
闵渊心念刚一动,下一瞬,他就感觉自己已经到了那张熟悉的雕花木床上,怀里多了一个可怜的小人儿。
他轻轻的拍了拍怀里的小人儿,就像过去的无数个雨夜一样,沉默的陪伴在他的柏儿身边,他想等一等,等雨停了,等怀里的人停止哭泣了,他再走。
不应该冒雨赶路的。
无论是人,还是马,都不应该冒雨赶路。冒雨赶的一天路,马儿要用十天来休息。驿站的驮马也就算了,不能这么对跟了自己多年的爱马。
抱着抱着,外头的风雨还没有停,怀中躲在被子里的小人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双湿漉漉的小眼睛盯着闵渊。
“怎么了柏儿?”
“闵渊,你怎么还不死?”
一股轻飘飘的窒息感袭来,就像有人用轻纱罩住了闵渊的脸,明明只是一抹再薄不过的轻纱,却反常的密不透风。
闵渊那口还没咽下去的气憋在胸中,逐渐消融,断绝。
【雨还没停,我还不能走。】
【我要走,让我走,让我走!】
【柏儿,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懂,你告诉我,为什么。】
【殿下,我已经尽忠了,放我走吧,求求你!】
闵渊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来自自己内部的一股巨力撕成了两半,一半死也要留下来,一半挣了命想马上走。
好黑,好冷,好疼。
看不见听不见也动不了。
“闵……,……听到我……话吗?……怎么了!”
“楚香,叫……卫去把道士……,快!……绑过来!”
“闵渊,闵渊,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有光,昏暗的光,但的确是光。对于被困在黑暗里的闵渊来说,这一点点昏暗的光就已经十分珍贵了。
这让他知道他还在人间。
“殿下?”
回应闵渊的是一个拥抱,对方抱的很紧,就像抓住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仿佛闵渊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有紧紧抱在怀里才能安心。
对了,他去送信回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吧。
殿下已经把他叫醒了。
都是噩梦而已,他还活着呢。
“你放心,我马上就走……你刚才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叫了医正,待会叫他来给你看看。”
“我……算了,没什么,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或者饿了的话就和医正说。”
“白天千万不要出屋子,稍微忍一忍,要想出来活动活动要等日落之后。”
木恬恋恋不舍的放开闵渊,理了理他的长发,怯怯的摩挲了一下他的发梢,趁着闵渊还没有发现赶快又放下,然后快步准备离开屋内。
只要有他在,闵渊总是战战兢兢的,木恬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惹闵渊讨厌。
他只是太着急了,他感觉闵渊的灵魂在撕扯身体里属于他的那一部分魂魄,闵渊正在挣脱两心通的束缚。
他感觉闵渊要走了。
他不想让闵渊走,或者至少闵渊要走应该带他一起走,他已经忍受了太多孤独的雨夜。
木恬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不再需要有人在他的床前守着了,可闵渊一回来,木恬不得不承认,他害怕,小时候就害怕,长大了也没改好。
他需要闵渊。
“医正马上就到,你稍等一会。正阳殿暖阁还有人等着我议事,我这就走了。”
闵渊所在的东厢四面的窗户和门扇都被用厚厚的黑布从外边封堵住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置身室内的人,从里边根本分辨不出来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夜。
木恬进来的时候把正堂的门开了一个缝,一点阳光在室内七转八折,让闵渊的寝室也多少有些微光,能知道现在外头大概是有太阳的。
木恬离开,带上了门,这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和光就随着逐渐合拢的门扇一点一点退出东厢,使得东厢内又要回到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殿下。”
“怎么了?”
木恬没想到闵渊会主动叫他,关门的动作一滞,又转身钻回了屋内。
“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还能用剑,我还能当个护卫,求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
“啊?”
什么情况,昨晚不是恶心的都吐出来了吗。怎么今天又……但或许休息了一晚上,闵渊对自己的厌恶已经没有那么激烈了呢。
木恬细细的观察闵渊的心海,但看到的还是一片混沌,没有具体可辨的情绪。
闵渊开口想向王爷求个恩典,他真是被圈怕了,刚才的噩梦让他浑身不适,梦的内容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但那种被困在漆黑的小屋里的感觉仍然萦绕不去。
屋子里实在是太黑了,他本能的想抓住来之不易的一缕微光,才稀里糊涂的开口。
只听王爷出了一个声,闵渊就后悔了,王爷的安排是不容质疑的,他还没资格对王爷已经吩咐下去的事多嘴。
王爷的身前身后随时都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和差使,王爷身边早就不缺一个闵渊了,没瞎的时候就不缺,瞎了更是难当一用。
他不该自取其辱的。
“属下逾越了。”
“你愿意跟在我身边?”
“属下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
“属下……”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再多说。”
木恬自己会用心眼去看。
“你禁庭卫将军的职位我一直给你留着呢,对外只说你病休了。病了小半年,你也该好起来了,从今往后,禁庭卫还是交给你管着吧。”
“不,属下无能,对上未能尽职,对下又不能服众,实在难以担此重任。叫属下这等庸怠之辈担此大任,会叫人非议王爷偏信闵氏而轻忽俊才,恐有损王爷英名。”
“你这是何来的……,那你还做回我身边的一等侍卫长如何。”
“属下不敢,属下……曾经犯下大错,蒙殿下宽宏未加多罚,然而属下自知有罪,实在无颜舔居如此高位。”
木恬说要把他的职位还给他,闵渊的心海里却一点高兴的想法都没有。
闵渊曾经很看重他禁庭卫将军的职位的,比在镇南军当主将还高兴,授职当天乐呵呵地叫人宰了一头小黄牛,在上一任禁庭卫指挥使,闵冉老爹闵仪忠的宅子里破天荒的跟闵冉喝到半夜,把他老叔闵仪忠喝的不胜耐烦。
最后喝到府门下禁,被关在外边回不来,还是木恬亲自差人去从小门接回来的。
他真的很少喝成这样。
木恬楞了一下,想了好几圈才想明白。
闵渊估计认为他说这些话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试探。
在闵渊眼里,王爷刚刚因为一些事打了他一顿,又圈了好一阵子,放出来后也没有要赦免他的罪行的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说要让他官复原职,复的还都是一些实权不小的心腹要职,闵渊认为这不正常,木恬自己想了一下也觉得不正常。
这种假意许诺高官的话术是上位者试探下属的忠心常有的手段,先放出一个十分美好的香饽饽,看别人有多想要,就能知道这个人有多饿,有多馋。
所以闵渊给出了一出十分样板,十分圆滑的拒绝。
木恬从没这样试探过闵渊,闵渊从前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的跟他说话。
一切都变了。
【是我太冒进了,直接这样问的确不妥,闵渊不好回答。应该要循序渐进些,万事万物总要有个过程。】
“那好吧,做个普通侍卫也不错,只要你愿意跟着我。”
闵渊想要在他身边,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高兴的好事,这说明或许闵渊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厌烦自己。
木恬不会放弃这个改善自己在闵渊心中的形象的机会。
闵渊不能见太阳,那就把能放在室内的事全都放在室内来办,出门也不骑马了,改坐轿,只要轿子围的严实些,想来也见不到什么阳光。
总之只要闵渊愿意,木恬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带着他。
去巡营的时候……到时候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就说木恬自己害了风疹,不能见风,只在营帐内坐着叫人代巡。
那些从京里来的没根的督军们不都这样做吗?
“王爷,彭道长来了。”
木恬赶紧叫楚香把人放进来。
现在是白天,按理来说当初他找上道士要他办事的时候就约定过了,一门的道术有一门的规矩,道士这一门专精沟通阴阳,祖师爷的规矩就是不在白天出门做法。
所以道士每次来王府都是在王府下禁后让身边的大丫鬟拿着腰牌从小门接进来。
但今天事出紧急,木恬也管不了什么道士祖师爷的规矩了。规矩是死的,还能有活着的……呃,会动的人重要吗。
道士进门摘了大斗笠往墙边一靠,一点没有坏了规矩大白天拉出来的事表示不满,还是脸上挂着三分谄媚的笑,对木恬行了个礼,木恬示意他赶快上前看看闵渊。
“是医正来了,你别紧张,我看你刚才身子不太爽利,叫他给你瞧瞧。”
又是铜镜又是香烛,道士围着闵渊转来转去忙活了好一会。木恬也看不懂他在忙活些什么,看他神色一会松一会紧,木恬的心也跟着一会松一会紧。
就在木恬终于要等的耐不住了,道士才带上斗笠把他叫到外头去,单独说话。
闵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所以有关于神神鬼鬼的这些事,都不好当着他的面直接说。知道闵渊耳力很好,木恬拉着道士走的很远,走出了春禧殿,甚至都快要走到后花园去了。
“闵大人的魂魄不太安稳,小道斗胆一问,昨晚小道嘱咐的属阳牲畜的血,可端给大人饮过了?”
“这……发生了一些事,耽误了。”
“这就不奇怪了,少了阳气补充,又不能见天光,闵大人的身上现在阴气过剩了,使得他身上您的那一部分魂魄躁动不安啊。”
“长此下去恐怕对魂魄有损,今天正午之前请务必要让闵大人饮下一满碗的属阳的畜生血。”
木恬没想到这碗血会如此重要,心下后悔昨天没有让闵冉再多杀一只鸡,险些酿出祸事来。
“这不是难事,我现在就去叫人杀两只公鸡来,放上一满碗的血,即刻叫人端过来就是。”
“再就是现下闵大人魂魄依然开始躁动不安,需要在他居所布下些稳固神魂,聚气纳灵的阵法,阵法越大,能吸纳的气就越多,自然效果也就越好。小道建议把闵大人居所前后一进的范围内都布上些,可保魂魄安稳。”
“好,好,这也不难。我叫禁庭卫和司礼卫跟着你,就说是做法事为李太妃祈福,把阵法布的大些,最好把整个东院,不,整个王府都放在里边吧。今后他难免要跟着我出去活动,这东西还是大些,来的安心。”
李妃从闵渊去世那年身体就‘不好’,后来更是‘病’的连床都下不了,因此为王爷母妃祈福就成了王府里一项绕不开的祭祀活动。木恬这些年尝试为闵渊招魂的法事,大多都是假托了李妃的名义。
“我多给你拨几个人帮忙,最好今天之内就布好这个阵法。王府后院有女眷多,司礼卫进不去的,再叫两个女官来帮忙就是。你拿着本王的信物,待会自有丫鬟引你。”
“多谢王爷。”
“王爷刚才说要带闵大人出屋活动,小道多嘴一句,闵大人现在见不了天光,要在日头下行走,一定要拿布料厚实颜色深的衣服从头到脚包的严实些,脸和口鼻这些地方最容易漏光,更要遮的仔细。”
“切记不能穿白色的衣服,不能穿麻,穿纱。”
“拿布把人包上就行了?”
这个不能见光,比木恬想象的似乎要宽松许多。木恬还在想得做个轿身都是木板的木头轿子,这样一点光都不透,关上小门,里边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才能拉着闵渊出门。
没想到裹一层厚黑布就行。
“正是,只要不叫日光直射,站在影子里也是无妨的。只是一旦见光,损害甚大,还是要从一开始就注意包的严实些。”
“行,你说的这些本王都记下了,你去前头领上人开始布置吧。弄完了叫下边的人来回禀,你自回去就是,过两天会有人去你观上上香。”
“小道先谢过王爷赏!”
“先别着急,等你把事做好,再来谢赏不迟。”
“是,小道必然尽心竭力。”
挥挥手叫来一直候在一旁的楚香,吩咐她拿着信物跟着道士去司礼卫和禁庭卫调人,木恬又招手叫来了远远跟着他的驾前侍卫们。
只要是在白天,镇南王无论做什么,身后总有一条长长的尾巴跟着,林林总总,有数十人,王府里的规矩如此,这条尾巴还真不是木恬想甩掉就能甩掉的。
准备伺候着端茶倒水的下人,拿着常用东西的下人,女官,当然还有负责保护王爷的驾前侍卫。
凡是在府内当值的侍卫都穿了轻甲,腰间佩刀,衣服下的甲片相击发出闷闷的铁响,听着就自带一股子威势。列成小队走在王府里,声响到哪,就是提醒哪的人——王府的主人驾到。
府内的一等侍卫长一共四位,每人领一期的轮值,一共分成四期,交替守卫在木恬身旁。
闵渊曾经也领一等侍卫长的职位,但不参与轮值,只是平时禁庭卫闲时就接着一等侍卫长的名头跑来大大方方的随伴驾前。
木恬一招手叫过来的这个,就是四个一等侍卫长其中之一,在木恬自己的臣属里算是老资历,见过闵渊的那种。
“你去你们仓房里找一套三等侍卫的服制来,送到春禧殿来。刀就不用配了,只找衣冠就是。”
“是。”
一等侍卫穿朱红,二等穿松绿,三等穿藏青,四等穿赭石。
木恬身边跟着的人里,还真就是三等驾前侍卫服制颜色最深,不仔细看,几乎和黑色没什么差别了。
如果要把闵渊带在身边,按照道士刚才的嘱咐,那三等侍卫的服制是最合适的。
木恬小步踱回春禧殿,等了没一会,刚才的人就捧着衣服呈给了木恬,顺带刚才吩咐下人去找的包头巾,羊皮子的手套也都找齐了,木恬捧着这些东西,端上鸡血,一个人钻进了东厢。
“闵渊,你先喝了这个。”
还不等木恬跟他说这是什么,闵渊就抬手把递过来的东西一饮而尽。
看来不是喝不下去血,而是单纯的喝不下去他的血。
木恬对此感到……高兴,只要能喝得下去,就能补些阳气。木恬当然高兴。
给闵渊套上衣服和轻甲,把整个脸头脸都用包头巾裹好,戴上乌纱冠。木恬没和闵渊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干,闵渊也沉默的低着头,什么都没问。
就只是在木恬帮他系衣服带子的时候诚惶诚恐的后退半步,自己系好了。
闵渊瘦的太厉害了,以前穿惯了的轻甲也变得不太贴身,衣服这东西能扯紧用腰带系上,轻甲却没办法,木恬无奈,只得放弃让闵渊穿带甲片的轻甲的想法。
但要出去在人前晃悠就不比关在屋子里,这世上想要杀木恬的人实在太多,站在木恬身边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被砍上两刀或者射上一箭,即使有独步天下的内力护体,不穿甲也太危险。
木恬思索了片刻,把穿在自己身上的软藤甲脱下来,套在了闵渊身上。
这甲是太祖皇帝赐给木恬的老祖宗的宝物,不怕刀劈火烤,带些弹性,胖点瘦点的人穿着都合身,给闵渊再合适不过了。
木恬绕着闵渊转了一圈,看着身上是满意了,就是头上五官全包着看起来就像要被斩首的犯人一样,不太美观。
木恬又跑去耳房,找来了闵渊以前打仗的时候常戴的铁面扣在了闵渊脸上。
藤甲很柔软,闵渊能感觉到木恬在隔着软甲,一圈一圈的轻抚他的胸膛。
他轻歪了一下头,半跪下去俯身摸了摸木恬的腰带。
“我不是这个意思。”
“走吧,正阳殿还有一堆事等着呢。”
木恬拉着闵渊的手,迈出了东厢的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