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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闹市中的孤僻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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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历三千七百二十一年初夏二十九日辰时,明光宗临时营地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清晨的微凉。
巫谐将那件半旧的青色道袍袖口仔细整理好,确保不会拖沓。
他对着铜镜理了理并不凌乱的发髻,铜镜边缘有些许磨损,映照出他平静的脸庞。
“马文才。”巫谐扬声唤道。
门外的马文才应声而入,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宗主。”
“宗门事务暂由你与金晚晴共同打理,我去坊市走走。”
巫谐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马文才略一躬身:“宗主放心,属下与金执事定会处理妥当。
是否需要张奎或风灵溪陪同?”
巫谐摆摆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普通布囊,将几枚低阶灵石和那枚尚未完全成型、由云游子初步打磨过的“能量涟漪检测仪”毛坯——一块鸽子蛋大小、表面粗糙的灰色石头——放了进去。
“不必,我独自前往即可。”他将布囊斜挎在肩上,推门而出。
走出营地结界,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蜿蜒的山路上,将路边的野草叶片照得透亮。
通往坊市的官道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和车马。
大多是附近的村民,挑着担子,或是推着独轮车,车上装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或是一些山货,脸上带着早起的疲惫,却也有对生计的期盼。
偶尔也能看到几个身着各式宗门服饰的低阶弟子,行色匆匆,或低声交谈着哪家店铺的丹药又涨价了,或是哪个宗门又在招收外门弟子。
半个时辰后,巫谐已融入坊市熙攘的人流。天衍圣山脚下的坊市,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新鲜出炉的灵麦饼嘞!刚出炉的,热气腾腾,一个灵石两个!”
一个壮汉赤裸着上身,腰间系着油腻的围裙,站在冒着热气的炉子前大声吆喝,脸上油光锃亮。
“上好的一阶妖兽皮毛,防水防潮,制作护腕护膝最佳!
这位道友看看?”一个摊位前,摊主正拿着一张灰扑扑的狼皮向路过的修士推销,手指在皮毛上划过,展示其顺滑。
“‘迎客来’茶馆,新到的云雾茶,各位客官里面请,歇歇脚,听听新鲜事!”
茶馆门口的小二热情地招呼着,肩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不断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灰尘。
巫谐沿着主街缓缓走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的店铺和摊位。
他看到了“正安堂”药铺门口挂着的幌子,迎风微微晃动,秦一贴此刻应该正在后堂忙碌。
他也看到了“聚宝阁”琳琅满目的法器和符箓,门口的伙计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穿着华贵的修士介绍着一柄闪烁着微光的法剑。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随着人流挪动。坊市西侧,靠近山脚的位置,相对主街的喧嚣,这里要安静许多。
多是一些售卖基础材料、农具或是为凡人提供服务的小摊贩。
就在这片相对冷清的区域,靠近一个废弃的杂物堆旁,巫谐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摊位,用几块破旧的木板搭成,勉强能遮风挡雨。
摊位后,一个老扎纸匠正低着头,专注地忙碌着。
他看起来约莫六十上下年纪,头发花白,随意地用一根木簪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
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如同老树的皮,一双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此刻正盯着手中的活计,眼神专注而平静。
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同样花白。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土灰色短褂,袖口和裤脚都打着补丁,脚上是一双破旧的布鞋,鞋面上沾着些许尘土和纸浆的痕迹。
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扎品。有纸人,童男童女,穿着红绿纸衣,面目模糊却也有几分憨态;有纸马,昂首嘶鸣的姿态,用竹篾扎成骨架,外面糊着彩色的纸张;还有纸糊的房屋、家具、甚至一些缩小版的农具。
这些纸扎品做工并不算特别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但每一件都扎得结结实实,纸张的颜色也因时日和灰尘显得有些暗淡。
与周围那些努力吆喝、招揽生意的摊主不同,这位老扎纸匠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过往的行人。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手中的竹篾、纸张、糨糊和那一小碟研好的墨汁。
他左手拿着一根削得极细的竹篾,右手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刀,正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个纸马的鬃毛,动作缓慢而沉稳。
剪刀剪断竹篾的细微“咔嚓”声,在嘈杂的坊市背景音里,几乎微不可闻。
摊位前,没有一个顾客。偶尔有人路过,目光也只是匆匆扫过那些纸扎品,便毫不停留地走开,仿佛这是一个不该出现在充满灵气的坊市中的异类。
巫谐慢慢走近摊位。他的目光落在老扎纸匠手边的那个墨砚上。
那是一方普通的石砚,边缘有些磕碰,砚台里的墨汁看起来浓稠而乌黑。
老扎纸匠时不时会拿起一支同样普通的毛笔,在砚台上轻轻舔舐几下,然后在那些待上色的纸扎品上勾勒线条。
随着距离的拉近,一股淡淡的、奇特的气味飘入巫谐的鼻腔。
那气味很微弱,混杂在坊市的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药材的苦味、牲畜的臊味、木材的腥味——之中,极难分辨。
但巫谐的鼻翼轻轻抽动了一下。
是墨香,但不是寻常松烟墨或油烟墨的清冽香气。
这墨香里,带着一丝陈旧的、仿佛放置了千百年的纸张的霉味,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闻千香在迷瘴中心描述过的那种腐烂木头与矿物混合的气息。
巫谐的脚步停在了摊位前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老扎纸匠的动作。
老扎纸匠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放下剪刀,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手腕悬空,开始在一个纸人的脸上细细描绘五官。
他的动作很稳,手腕没有丝毫颤抖,一笔一划,缓慢而专注。
黑色的墨线在粗糙的粉纸上显得格外清晰。
巫谐的目光从老扎纸匠的脸上移开,落在那些已经制作完成的纸扎品上。
阳光下,那些纸人纸马的颜色显得有些刺眼,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
它们是如此的“像”,却又如此的缺乏生气。
就像……就像一群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老扎纸匠手中的那支毛笔和砚台里的墨汁上。
他从布囊里摸出那枚粗糙的灰色石头——云游子的“能量涟漪检测仪”毛坯。
他没有拿出来,只是握在手心。石头依旧是冰凉的触感,表面没有任何异样的光晕或涟漪。
或许是距离太远,或许是这墨汁的“污染”浓度还不够,又或许是这块毛坯的灵敏度确实太低。
巫谐在摊位前站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期间,有几个凡人打扮的中年妇人远远看了一眼,便小声议论着什么,匆匆离开了。
没有修士驻足。
老扎纸匠始终低着头,完成了纸人的面部描绘,他放下毛笔,拿起一张黄色的纸,开始折叠一个纸钱元宝。
他的手指枯瘦,指关节有些突出,但动作却异常灵活。
巫谐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扎纸匠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黯淡,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雾,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好奇,没有警惕,甚至没有对陌生人的基本反应。
他的目光扫过巫谐,像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然后又缓缓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折叠动作,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肌肉抽搐。
巫谐看着他,眉头微蹙。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问问纸人的价格,或者打听一下这墨的来历。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扎纸匠将叠好的纸钱元宝放在一旁,拿起另一张纸,继续折叠。
巫谐站在原地,又看了片刻。他轻轻抿了一下嘴,转身,融入了渐渐多起来的人流,朝着坊市深处走去。
他的脚步,比来时略微快了一些。
阳光依旧明媚,坊市依旧喧嚣。那个角落里的扎纸匠摊位,连同那个孤僻的老扎纸匠,以及那些没有“灵魂”的纸扎品,仿佛是这片热闹景象中,一个被遗忘的、沉默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