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短篇》牙膏君

2、【陆厉】 把酒临风谁共我

　　轻纱幔帐，水袖罗舞，粉红色的身影在薄纱下隐约可见，曼妙的身姿带着诱人的香味随着那舞到面前的人一个回头轻笑勾起在场大半人的欲望。
　　司空摘星端着的酒杯倾斜着，里面的酒水全洒了出来。陆小凤微朝边上移了移，避开往下泄的酒水，却在低头的时候被那酒水里偶尔反射出的烛光晃伤了眼睛。他略微轻揉了揉，明明还没喝酒，却有了醉意。
　　再抬头时，那粉色的身影忽然在朦胧之间幻化成一个淡蓝色的瘦削影子，即使隔着重重纱幕，陆小凤也能清晰的勾画出里面人的模样。一抬手一声笑，明明婀娜的舞姿瞬间变成一个英气十足的男子在荒凉山巅的剑舞。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却还是心甘情愿的沉迷，任由那种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将自己掩埋。
　　朦胧间，他站起身，急切的想要掀开那重重幕帐，但帘幕里的人不断躲闪，待他抓住那飘来飘去的影子时，梦也醒了。
　　司空摘星咳嗽了声“陆小鸡，知道你喜欢美人，但也用不着这么急切吧？”陆小凤瞧着眼前故作羞涩的女子，眨了下眼，放开手，从边上取了一杯酒，笑道“我陆小凤可不止是喜欢美人，我还知道疼惜美人。刚才姑娘为我们跳了这么久，怎么也累了，我只是想请她喝杯酒，当是休息休息……”
　　即使内心不是这般想，陆小凤还是习惯性地对所有女人说着贴心话。当丝竹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他猛然觉悟，厉南星会突然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个干干净净，是不是其实就是自己对女人太过爱护？
　　他灌下一口酒，有些话，是不是除了女人，男人也喜欢听？

　　陆小凤总是乐观的看待一切，所以当他将自己和厉南星的纠葛往单纯的吃醋方面上想的时候，他的小酒窝便又大摇大摆的显露在外。他决定去趟徂徕山，他想着只要将某些话从心底摆到台面上来，一切就会拨云见月。
　　但他从不——或者是不敢——去思考在这之外的其他可能。

　　已经进入初夏，太阳快落的时候，热气也渐渐开始飞腾而去，伴着一点微风，陆小凤骑着马到了徂徕山下一处小酒馆。这镇子上的人不多，虽还未完全天黑，大部分也已早早回家，街上比起白日更显冷清。
　　一进门，他就发现坐在角落的几拨人不太寻常。待坐下喝酒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最右边那群人提到过天魔教，厉南星几个字。他陡然一阵紧张，担心是天魔教的余孽再次妄图找厉南星重建天魔教。

　　他还清楚记得那个人是如何坚定的说着，自己绝不会再让天魔教死灰复燃。即使当初被控制了心神，坐上了教主之位，陆小凤也能从他空洞的眼神中看出他强烈的反抗意愿。
　　厉南星从头至尾都不沾一点邪气，即使从小到大，都被人示做魔教后裔，他也依旧坚守着厉胜男的遗言。陆小凤不止一次偷偷地跟着厉南星去拜祭厉胜男，看着那断碑的时候厉南星会愤怒，却总是在这些事上选择隐忍。他的心里始终有个天平，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那界限异常分明。说他跳脱于凡尘，他却老爱跟着金逐流那小子四处招惹麻烦，即使为此几次三番的差点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份兄弟情有时候让陆小凤嫉妒的想要将自己和金逐流对换。
　　即使如此，他却不觉得厉南星是个需要保护的人。
　　厉南星是个男人，即使没有他陆小凤，他自己也可以顶天立地。每当这么想的时候，陆小凤就很矛盾。
　　既然厉南星并不需要自己，那他从自己生命里消失，于他而言，又能有什么影响？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陆小凤开始想起厉南星临消失的前夜，两人在竹林子里的相会。

　　厉南星那天换了件黑白相间的单衣，月光下显得有些憔悴。他坐在林子里一块大石头上，摸着手中的长笛，轻声道“陆兄，你不是常抱怨说，小弟对所有人都吹过曲，却从不为你吹一曲吗？”
　　陆小凤靠着竹子，双手交抱，他略微猜到有事发生，但如果厉南星不说，便是不想自己插手。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擦拭长笛的厉南星，答道“能听南星一曲，陆小凤死而无怨。”这当然只是一时的戏言，陆小凤定定地看着对方，似乎想要用眼神传达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渴求。厉南星低着头，或刻意或无意的避开陆小凤的凝视，他握紧长笛，认真道“能与陆兄结交，是南星此生最大的幸事。”

　　悠扬的笛声穿过竹叶拍打在陆小凤心间，他闭上眼，以前总是喜欢偷听他吹曲，听到的全是漫溢忧愁的悲曲，这次却难得听见他吹如此情真意切的温柔曲子。
　　陆小凤觉得兴奋，他乐观的性子让他猜测这或许是两人之间若即若离潜藏的东西的一个外露。厉南星也许是想用这曲子告诉自己他的内心所想，他睁开眼，正好看见厉南星放下长笛。
　　厉南星对着陆小凤轻笑，“我原本的笛子送给了义弟，这个是后来再做的。”他摸着笛身，转头再道“若送给陆兄，陆兄可会嫌弃？”
　　陆小凤挤出一丝笑，如果可以，但更希望去突袭金逐流把最早的那根抢回来。
　　“怎会。”他慢慢靠近，接过那笛子道“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会好好收着。”
　　厉南星眼睛里划过一抹刺痛，陆小凤看见了，却装作不知道。
　　“凤凰，”
　　“什么？”陆小凤似乎有些吃惊，这还是一向腼腆的厉南星第一次这么叫自己，幸福即将到来和不安的这两种情绪交错着，开始不断地在他心里摆动。
　　“你不喜欢我如此叫你？”厉南星笑着看向他。陆小凤慌忙摇头，低声道“我一直都希望你不要那么生疏的叫我。”
　　“若不用那个生疏的字眼，我就不能时刻提醒自己……”厉南星的笑戛然而止，他站起身，陆小凤却拉住他，兴奋从心底燃烧到双眼，他急急地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凤凰。”
　　厉南星干脆的打断他，“当初被贺大娘控制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模模糊糊记得的，只有你啊。”
　　“我……”
　　陆小凤还未说完的话再次被打断，厉南星拍拍他的肩，不知是应付还是认真的说道“夜深露重，很容易着凉的，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就是这个明日骗了陆小凤。

　　当他第二天四处都找不到厉南星的时候，他知道，这就是所谓死囚临死前的大餐。
　　厉南星能逃的地方没多少，陆小凤知道他一定回了徂徕山。但他想不到厉南星离开的理由，也许，其实只是他想要一个自己合理地去找他的理由。
　　虽然他现在找的这理由于常人来看很莫名，但他相信这是一切的症结。这么深信的时候，他就清醒地看到自己掉进自欺欺人的深坑。

　　正思来想去的时候，一群人围在了酒馆门口，陆小凤抬头就看见一群穿的破烂的乞丐，但其中一个老者的身上虽然也满是补丁，却很整洁。
　　这老者还很面熟。
　　在陆小凤招呼对方之前，对方已经发现了陆小凤，大笑着走过来道“南星那小子不是说不请人道贺吗？没想到还是请了大名鼎鼎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啊？”
　　陆小凤一头雾水，但直觉不会是让自己高兴的事。
　　他笑着给自顾自坐下的仲大帮主斟酒，“仲帮主，其实在下此次是有事来找厉贤弟，并不知道有什么喜事……”仲长统一口喝尽酒，笑道“那你倒是来巧了，我那不争气的小公主过几日就要与厉小子完婚，陆大侠若没什么要紧事不妨吃了酒再走！”

　　线开始连成一串。
　　天魔教的余孽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听说了这件事，他们或是来道贺或是来垂死挣扎的请厉南星再组天魔教。
　　厉南星会忽然离开，是因为自己要和仲燕燕那小丫头成婚。
　　陆小凤发现自己随时随地保持冷静的性格有时候很可恶。

　　他一面说着恭喜一面食不下咽，最终喝了几口酒，谎称醉了，仲长统也不难为他，只道“过几天的喜宴上，一定要和陆大侠不醉不归啊！”陆小凤敷衍的答道“一定一定。”
　　上楼的时候，陆小凤想这陆大侠还真寒碜人，他还是喜欢听人叫他陆小鸡，亦或是，凤凰。

　　陆小凤在床上折腾许久都睡不着，不是因为知道厉南星即将成亲倍受打击难以入睡，而是楼下那群乞丐居然和天魔教的余孽打成一片非要喝个你死我活。
　　一片吵闹声中，他却忽然听到厉南星那夜在竹林中吹的曲子。他推开窗，云隐月朦胧。那曲子在脑子里响得久了，他才明白，那其实比厉南星以前吹的所有曲子都要悲伤万分。他忍不住嘀咕：“既然大家都彼此心知肚明，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个选择？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又为什么如此难过？”

　　厉南星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将一切抹杀，但他终归是不能完全读懂陆小凤。当他看着那个人跟着大帮丐帮弟子一起出现在自己的茅草屋前面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开心。
　　仲长统似乎觉得要办喜事了，什么都得大嗓门，即使喝了一夜的酒，他的精神也比一夜望月惆怅的陆小凤好。
　　“南星啊，你放心，天魔教那些小子们都被我们灌醉绑了，在喜事办完之前他们绝对不会来捣蛋。”
　　厉南星作揖行礼，道了声多谢，眼睛却一直看着陆小凤。陆小凤咳嗽一声，道“我是有事找你，昨夜遇上仲帮主才知道你要‘成亲’了……”他刻意加重成亲两个字，厉南星眼睛闪了几闪，正要说话时，仲燕燕从身后走过来，抱着他胳膊道“好啦，有什么要说的都进屋再说吧，站在这儿做什么？”
　　陆小凤突然接口道“仲姑娘，能否容我和南星单独谈谈。”
　　除了陆小凤所有人都是一怔，仲长统最先反应过来，他拍着自己额头道“看我这记性，陆大侠昨夜就说是有事来找南星，想必是些要紧事，燕燕，你许久也没陪爷爷了，先带爷爷去四处看看这徂徕山的景色吧。”仲燕燕点头答应，笑着对厉南星道“你们谈，我去陪爷爷。”
　　“好。”厉南星简单的答应着，眼睛却愈发躲闪。

　　“我来，只是想说一句话。”
　　“来问为什么？”
　　陆小凤皱眉，摇头。他沉默着，在屋子里简陋的木桌旁坐下，厉南星给他斟茶，他端起来，像喝酒一样摇晃着，里面的茶叶星子就跟着载浮载沉。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为什么。”他如是说着，厉南星在他身旁坐下，接道“无论发生事，你总是一早就看穿，却总喜欢在最后点开。”
　　“因为我一直不想相信那些是事实。”
　　厉南星转头看着他，“你总是明知道自欺欺人还要自欺欺人。”陆小凤讪笑“说话不要这么绕。”
　　那杯茶，陆小凤还是喝了，如同喝酒一般豪爽，以至于那茶下肚之后他连它是苦是甜都不知道。
　　“我以为你够了解我的。你能看到我喜欢自欺欺人，能看到我喜欢苦中作乐，所谓的乐观不过是自己在清醒状态下的自我沉沦。”陆小凤几乎要将茶杯捏碎，从昨夜累积到现在的愤怒、悲伤，在见到厉南星的这一刻开始升华。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在乎……”未出口的话又被厉南星堵了回去。他再次给陆小凤倒了杯茶，“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一直都被人当做一个邪派，即使四处行医助人为善，也始终摆脱不掉这个印记。”他停顿了一下，“现在好不容易能被正派们接受，如果在这时候发生什么事，我会再次掉进魔教深渊，还会连累你。”

　　“你可以当我是自私。为了虚名和安宁，什么都可以放弃。”

　　“你当我是傻子吗？”陆小凤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以前没在乎过名利，现在也不会在乎。如果在乎，你就不会这般安静的成亲，你该大张旗鼓，在江湖上大肆宣扬你将与丐帮帮主的孙女成婚；如果你真的有那么零星半点的在乎，你不会如此淡泊的住在这深山里。”摸着粗糙的木制桌面，陆小凤再度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我总是一早就看穿一切了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掩饰你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掩饰。”
　　“你什么时候学会狡辩了？”陆小凤嘲笑，厉南星不言，只是扭开头。
　　“你就是耍小伎俩，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凤凰。”厉南星再次如此叫着陆小凤，陆小凤却没了第一次听到时的兴奋，他只是有些茫然地应道“我在。”

　　“我一直以为这样是最好的。”厉南星叹息着，“你不可能跟着我隐居，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躲躲藏藏。你有数不清的兄弟，我不能让你失去多年相知甚深的好友们。别跟我说什么真的朋友不会在乎这些，其实你这么说的时候你自己心里也是虚的。我只有一个义弟，除了他便只有你。我可以什么都失去，你却不可以。”
　　厉南星的话说得有些断断续续，他端起陆小凤没有喝的第二杯茶，学着陆小凤饮酒的样子一口喝尽，“你不是要听我的真实想法吗？我……说完了。”

　　“你偶尔，能不能不要这么为人着想？”
　　“你不也一直没能改掉这习惯吗？”

　　陆小凤觉得自己和厉南星在互相丢烫手的山芋。厉南星选择吃下这山芋，他却要百般阻挠，当阻挠得逞之后，厉南星便用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问着自己，“不吃下去能如何？即使会烫伤喉咙，也总比将两人的手都烫伤的好。”陆小凤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山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选择。

　　诚如厉南星所说，他是不是真的能放得开。舍弃自己的声名，舍弃自己的好友，和他一生一世躲藏在某个角落里，那样的日子究竟会不会快乐？厉南星终究是很懂自己，他在自己难以抉择的时候替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
　　趁着那些埋藏许久的话还未说出的时候，用一种决绝将一切斩断。

　　陆小凤站起身，甚至有些不稳。厉南星却没有伸手去扶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当陆小凤摇晃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问厉南星“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成亲那天，我来带你走，你会不会跟我走？”
　　厉南星微笑，“你又开始自欺欺人了吗？”

　　陆小凤没有回答厉南星的话，他只是发足狂奔，一口气上了徂来山的山顶。站在悬崖上一面吹风，一面想着厉南星在这儿舞剑的模样。
　　很久之后，他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道“也许该去找坛酒暖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