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短篇》牙膏君

1、【戚顾现代】 非是不忘

　　日升月落，黄沙荡尽过往尘烟。
　　一千年可以发生多少事，便能被埋葬多少事。曾经的连绵山水早成了楼林交错，灯火辉煌亦掩去天际繁星璀璨，落地窗里的影子比起久远的铜镜更能清晰的印出面容。
　　谁说他一定还是要一头卷发，一袭青衫呢？他微微偏着头，却像是从窗影中看出另一个粗犷的身影。又有谁能说得清，那个人是不是还在这所谓的文明社会穿着一身棕色毛领的黑袍？
　　因为一句书生一表人才，便该纠纠缠缠这么久吗。
　　因为一时的有意接近，便该为此保留一切好让他来寻自己吗。
　　寻到又如何。
　　所谓知音，翻一个面，便是对手。
　　不止一次的肖想，也许某天能和他一起并肩作战。就好像在那黑漆漆的鱼池子里战九幽一样，但不过只是想想。比起相携战四方，他更期待与那个人为敌。
　　如此，便能生生死死永记。仇恨，心痛，总是比那些欢声笑语更容易被牢记。
　　电话微微的颤动，他瞥了一眼，却没打算看。

　　酒吧里暗暗的灯光下，那些紧紧靠拢吸取彼此温暖，在夜里尽情放纵的身影，有时候竟让他有些恍惚。
　　就好似听到从遥远地方传来的熟悉乐声。
　　暗淡的月色，四散的酒液顺着剑气人影跟着那乐声，缠绕在那个书生四周。他淡然的一笑，有些记忆看似美好，却不过只是伤疤上抹不去的幻象。
　　消息已经发了不知多少条。
　　内容始终只有三个字。
　　“还好吗。”
　　当那些仇恨都成了记忆深处模糊的印象，当那些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好友的面容都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唯独那一袭青衣还是刺眼的扎根在心底。清楚的，他甚至都可以数清书生的睫毛有多少。
　　即使过了千年，他也从不怀疑自己会再度和他遇上。
　　然而之后呢。
　　不过是像这样，发着简讯猜他会在何时回复。

　　戚少商总是习惯主动。否则当年的旗亭初会说的就不会是那两句缠绕了这许久的，已然烂熟于心的搭讪话。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当时自己未开口，一心想接近自己的顾惜朝会怎么做？想了半天后，他发现这完全是庸人自扰。顾惜朝的骄傲，在初时怎会让自己看上一身草莽气的他。即便是他有所图，只怕也是会用些防不胜防的手段。
　　如此，这千年的纠缠也许早断了。
　　手机终于响起，他却迟疑的不知道该不该去看。摸着那不存在于过往的新鲜事物，那黑色的金属外壳反射出自己朦胧的影子。利落的短发，黑色的毛衣，酒窝还在。他忽然想起，自己问他的那句话于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不必去思索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那几乎是笃定的纠缠。但褪去千年之前的恩怨情仇，现如今的两人其实毫无关系。他看着手机上的闪烁，苦笑般的意识到顾惜朝将做怎样的回答。

　　“好与不好，还有何关系。”

　　记忆早该随着时光而去。纵然有天再度相逢，也该是桥归桥路归路，人群中擦肩而过，回首一望也不过是再度朝着相背离的方向远去。
　　但若是不甘心呢？

　　他们终究还是见了面。
　　却像是刻意回避一般，顾惜朝穿了一件黑色风衣，直顺的短发在夜风里飘扬，看似和千年前黄沙中笑傲的人一样，却早已不同。而戚少商只是躲在阴影中，顾惜朝只能瞧见那柱子下靠着的一团暗色。

　　“还好吗。”戚少商有时候确实有些固执，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断的追寻。顾惜朝轻笑，“我说很好，你便会从此消失吗？”对面那团暗影低低的笑了一声，“这问题的答案跟我是否会从此消失无关。”
　　戚少商点了一根烟，点点的火星便成了唯一能证实他还存在于那暗影之中的证据。顾惜朝盯着他，“听说你这辈子只是个小商贩。”戚少商的身边泛起烟雾，暗暗的影中飘起一缕缕白烟。
　　“听说你这辈子只是个小教授。”
　　“你卖什么的？”
　　“你教什么的？”
　　顾惜朝不再说话，微微眯眼瞄着那人，半带威胁的说道：“你是不是想做我的学生？我不介意好好教你。”戚少商咳了一声，站直了身体，道：“我卖酒。”
　　“假酒吧。”
　　“嗯，不过是兑了点水，比市面上用甲醇的安全多了。你要一瓶么，我给你八折。”
　　顾惜朝扬起一抹笑，“你知道我教什么的吗？”
　　“不知。”
　　“打假。”
　　戚少商掐熄烟头，往前踏了一步，却还是站在阴影里。
　　“你说真的？”
　　“你放心，如果你给我分红，我就说你那酒是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比卖假更恶劣。”
　　“那又如何。”
　　“啧。”戚少商吐出一口浊气。

　　从很久前就是这样，顾惜朝便是个追权夺利不顾一切的人。可掩在那追逐之外的，不过是他从头至尾的率性而为。
　　“我不过是想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为了得到而采取了些不为人所接受的手段罢了。”
　　“我做的和你们有什么区别？”
　　“你们这些大侠，为了所谓的侠义难道就没残杀过人？即使那人是罪该万死的，他的罪便该是由你们轻易决定吗？”
　　“戚少商，你敢扪心自问，你就真的没有野心没有不折手段的追求过心中所想？”

　　“走神了？”
　　顾惜朝见他半天不说话，终于主动开了口。戚少商轻嗯了一声，答道：“想起些乱七八糟的事。”
　　“哦。”顾惜朝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再度安静下来。戚少商忽然哧笑，“想不到，我们有天也会无话可谈。”顾惜朝淡淡回应，“我们还能谈什么？谈你的假酒我的生活？”
　　那些都早已和对方无关，即便说了，又能明白多少。
　　“原来和时间一起私奔的不止恩怨情仇啊。”戚少商没来由的感叹，顾惜朝心里一紧，尝试着深呼吸几次后才答道，“你难道还指望，老天会再度安排我们轰轰烈烈一场？”戚少商摇头，但顾惜朝却看不清他在暗处的动作。
　　“人都是会累的。潇洒的张扬一次之后，还有多少人会不渴望平淡？”
　　“那你现在满足了？”
　　“不，我还是会提心吊胆。”
　　“为什么。”
　　“怕你带着工商局的人来封我的饭碗。”
　　“戚少商……你够了。”

　　“惜朝。”
　　顾惜朝低头，“你认为我还叫这个名字吗。”戚少商想了想，“嗯，不太可能，也许你改名叫阿猫了。”
　　“然后你就是阿狗吗？”
　　“不，我觉得我会是阿虎。”
　　“因为虎比猫体型魁梧，更威风吗。”
　　戚少商叹息般的答道：“阿猫，你真不愧是我的知音。”
　　“为了这个成为知音，我只感到耻辱。”顾惜朝突然开始朝阴影靠近，戚少商没动，只是看着他。顾惜朝在戚少商面前差不多一米处停住脚，从这里看过去，依稀看得见那张脸。
　　“戚少商，你是不是长成路人甲了，所以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大概吧。”其实戚少商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一直躲在暗处，也许只是单纯的觉得，当过往那些深深烙印在彼此身上的印记消失之后，唯有那变化不大的脸还能说明些什么。亦或者，他其实还想让顾惜朝牢牢记住千年之前沧桑的自己。
　　但顾惜朝却和他不同。
　　虽然说两人是知音，但毕竟不是一个人。戚少商念旧，顾惜朝却希望以新破旧，如此才能一步一步稳妥的前进。

　　“大当家。”顾惜朝叫出口的称呼，在一瞬间让时光倒流回千年之前，四处是红黄相间的连云寨。戚少商仿佛还能感觉到半握的手心中尚有嗡嗡作响的逆水寒。
　　“大当家，有些事非是不忘，而是必然得忘却了。”顾惜朝的声音带着些冬夜里特有的寒意，戚少商似乎想伸手，但最终还是将手插进裤袋里揣着。
　　“你想多了。”
　　顾惜朝抬头看着近在咫尺却模糊的带着熟悉轮廓的脸。
　　“我非是想追回什么。我和你之间，除了旗亭一夜，除了血海深仇，除了那些藏匿的你我皆知却不能道出口的东西外，本就没再剩下些什么。而那些东西也早就跟着时光流走的干干净净。”

　　“你早已不是顾惜朝，哪怕还是一样的面容。”
　　“我也早不是戚少商，哪怕还是有着千年不变的酒窝。”

　　青衣的卷发书生和黑衣的侠客，早被黄沙掩埋掉尸骨。

　　顾惜朝再次吸气，那寒冷的感觉一直从喉咙肆无忌惮的奔流进身体深处。
　　“然后呢。”
　　戚少商摇头，“还能有什么然后。”

　　“故人相见，但若故人不再是故人，还有什么意义？”
　　“就像你说的，非是不忘，而是不得不忘。”

　　戚少商转过身，“天冷夜虽长，也有亮的时候。我们，就此暂别吧。”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离开，那个从头至尾都埋在黑影里的人，似乎对着他挥了挥手。又像是丢开什么东西。
　　丢的是什么。
　　也许是当年他一点点拼凑回的《七略》，也许是一切的源头逆水寒。

　　“戚少商，旧日不可追，难道就不能求明日吗。”他喃喃的问着。不远处的人站住脚，似乎思考许久后答道，“如果明天我去接你上班，你会不会揍我。”
　　“会。”
　　“那后天呢。”
　　“会。”
　　“后天的后天？”
　　“会。”
　　“那什么时候不会？”
　　“你把卖假酒的分红给我的时候。”
　　“……顾惜朝，到底是谁更过分……”
　　“你。”

　　暗夜里，扬起一缕若有似无的乐声，似乎是来自遥远的地方，还带着温热的沙土气息，陡然间，却像是琴弦崩断一般，戛然而止。
　　顾惜朝抬头看着天空，繁星依旧。
　　戚少商还是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背对着他。
　　良久后，戚少商小声说道，“惜朝啊，来个重逢的吻吧。”
　　“你去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