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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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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容色出尘,锦衣华服,妆容却素淡,一双黯色的眼睛,光泽正好,既非明亮夺目,也非暗沉无光,恰到好处的温润,让那双眼眸总是给人以脉脉含情的感觉。
他知道那是错觉,就算没有刻意观察也知道直接或是间接死在她手上的人为数不少。
即使她语调是那样的柔软,眼神是那样的温情,但他知道,在她心里,他大约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相当好用的工具。
忽然厌倦了彼此之间那些虚伪生疏的对话。
明明应该是如此近的关系,却一开始就是装出来的和乐融融。
按压下心中的不耐走着与往日无二的过场,然后等着她露出微微疲倦的神色,自己再做出体贴的样子离开。
真是好笑……
从前还曾出现过的酸涩早就不知道遗忘了哪个角落。
还在期待什么呢?眼前的这个人也说过,想要在大明宫里活下去,就得把自身的软弱都沉到太液池底去。
就这样维系一个虚假的关系也好。
“你要尽心辅佐太子。近日我看太子气色有亏,你要帮衬着些。”沉默了一阵,果然又听得那软糯的声音再度开口,“只是……当避嫌的,你也莫要插手其中。不要试图染手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不是你该妄想的。这样的语句她从没有直接说出过口,但从她七弯八绕的委婉说法中敏慧如他自然知道那其中蕴含的意思。
他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隐藏的很好的情绪如此的难以压抑。
忍不住第一次对她呛了声:“您的太子已经薨了。”
他说出口的瞬间畅快的同时有些后悔。
她的表情僵了僵,忽然启口而笑,声音越来越大,他有些莫名的想,杜鹃泣血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那面容是从未见过的狰狞。
“对啊,我儿……我儿已经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啊?”
她跌跌撞撞的冲到他面前,平生不曾拿过比金碗还重物事的手紧紧的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窒息与晕眩同时袭了上来,不知为何,素日习武的自己竟然挣脱不开。
我也想问为什么……
明明我们才是您的儿子……
您就这样恨我,恨不得置之死地么。
他垂头凝视那张仰视自己的面庞,那张面容所有的柔媚娴雅已消失殆尽,触目皆是疯狂与恨意。
“母后……”他苦涩开口,“您已经崩了啊……”
眼前的面容与身后富丽堂皇的殿堂如渲染于水的浓墨渐渐淡去,慢慢在视野中浮现出来的是另一张女子模糊的不太能让人分辨的面容。
李毓方知已自梦中惊醒,叹了口气。母后虽然全副心思都放在大哥身上,但对于自己兄弟也还是很好的——尽管,哪种好如同嫡母对于庶子的照拂一般。
琳琅身负武功在身自然是较常人更加耳聪目明一些。李毓昏睡间气息的变换,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原本平缓的吐息声先是诡异的窒息了片刻,然后微微的急促了起来。
本以为是病情发生了什么变化,琳琅扔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前三指按在李毓腕上切脉。
以她那半吊子的医术尚未发现什么不对,这番动作却已足够让一向警觉的李毓自梦中惊醒。
琳琅从善如流的松开了手,自然的反手一挥将不远处案上的丝帕凭空取来,转手轻拭李毓微汗的额头。
一面开口:“殿下身体尚虚,极易发汗,莫要受了凉。”
李毓初睁眼时刹那的神色并没有逃脱琳琅的眼睛,显是做了噩梦。太子的脆弱,并不需要任何人抚慰,看那恍惚后便渐渐坚定的眸色便可知。
“虞师姐。”李毓开口声音涩然。
琳琅这番心意,李毓如何不知,即便对于这般灵慧毓秀之人因着母亲的缘故有些别扭,也还是释怀了些。
“我已将殿下的消息告知与宁王了。”琳琅到了杯温水加了些细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以宁王的性格来看,大约再过个把个时辰,便会有人来了。”
说罢将手中的杯子端给李:“殿下先清清口,我煮了粥。”
漱过口,李毓望着那一袭红衣有条不紊的忙碌的样子,暗道若非刻意如何能想到这般人物却是个厉鬼。
着实可惜。
缓缓将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李毓问道:“师姐不过与六弟短暂一晤,却仿佛很是了解他性格的样子。”
李毓说完便见琳琅正在盛粥的手僵了一下,才一边继续动作一边开口,语气带着些奇异的色彩:“宁王殿下一开始将我当做了他的桃花债,那态度倒是着实有趣”。
自家的弟弟自己当然了解,李毓清楚李臻的为人。大约也可以猜到是怎么样的情景。
不禁有些想笑,若是对待死后仍对自己念念不忘的幽魂女鬼,李臻必是语重心长的劝说人家早早升往极乐才是。可惜幸灾乐祸不是君子所为,轻咳一声掩饰到嘴边的笑意,李毓才开口:“舍弟唐突了,还望虞师姐见谅。”
琳琅往温度已刚可以入口的粥中,加了些蜂蜜,用勺搅匀,坐在床边,舀了半勺:“殿下尝尝可还合口味?”
微颔首并不在意琳琅岔开的话题,李毓微阖上眼,只是体味着口中那依稀熟悉的味道。
若水……
天将露白之时,几道人影倏然从宁王府中闪出,直奔东北而去。
为首那一人虽然遮颜掩面,其出众的身高及身形已经说明了此人的身份——这座府邸的主人,今上第六子宁王李臻。
隐藏在王府附近暗处的几人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随即两人向反方向疾行而去,其余人则是不远不近的缀在宁王等人之后。
那二人隐藏行迹,闪进了一家不起眼的民宅。
院中负手站着一个华服青年,手中持了把蛇皮做鞘乌木为柄的宝剑。
“一刻前,宁王带了五人悄悄向着东北去了,章季已带人跟去,沿途做了记号。接下去如何还请王爷示下。”
“果然如此。”青年叹了一声,“素日看着宁王与太子仿若感情不睦,到底还是一母所出。这般情意……”
拇指一拨剑格,宝剑自鞘中弹起三寸有余,低头细观了眼剑身自有的寒芒,道:“本王亲自带人去。”
右手一握剑柄将其迅速推回鞘中,金属相撞之音锵然作响。
“不可。”
青年迈步将走之际,远门豁然洞开,一个微须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扑倒在青年脚边。
“请王爷万万三思。”
“舅舅如何知道此处。此事与您无关,请舅舅速速回府,就当今日不曾出来过。”
“王爷可知今日一去后果会如何,如今罢手为时不晚呐。”
“我意已决。舅舅还是回去吧。”
“王爷难道是要让白氏一族毁在您的一念之差上吗?”
青年弯腰扶起中年男子,仿佛是苦笑了一下:“舅舅何出此言呢。母妃年前诞下的垣皇弟才是白氏一族的依托。我身上并没有留着白氏的血。”
“几个月来,你与家里几位长老交恶果然是故意的。”正是因为察觉到青年留与白氏的退路,男子才会出现在这里阻止他的疯狂。
“母妃一直视我如己出,我如何能让白氏一族沾染其中。”
“你也知道姐姐待你如何,你这样她如何受得了?舅舅劝你一句,如今罢手还来得及。莫说陛下,就是宁王也不是好对付的人。你究竟要为一个女人做到什么程度,她都已经死了,放下吧,你……”
男子被人一掌敲在后颈,失去知觉倒了下去。
华服青年收回手,对一边的人道:“送白大人回府,切忌被人瞧见。”
看着两人搀着男子翻墙而出的背影,青年叹了口气,整了衣衫,长揖为礼。
明知自己刺杀太子的所作所为,却依然来此劝阻,并非出于富贵相系的利益关系,真正是将自己当做晚辈爱护,只是这番心意,此生却是注定要负了。
“早就没有退路了……”伴随着轻喃般的自言自语,却是青年愈渐坚定起来的神情。
“走吧,去求个了结。”
青年带人在城外一里处追上了给自己留记号的下属,然后不近不远的缀着,保持着既不会追丢也不至于被人发现的距离。
宁王人马看起来十分小心谨慎,速度却并不快。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处靠山的宅院附近停下观望了一番,派人前去敲门。
片刻一个家人开了门,将宁王几人迎了进去。
太子大约便是在这宅子里,宁王秘密前来大约是因为太子的伤势可能不容乐观,而派人上前敲门拜访则证实太子八成是被人救了,而非又落到了其他心怀不轨的人手上。宁王随从不多,便是机会。
手一挥,青年带着几人,从院墙外直绕后院。
就算宁王急着见太子也要与主家客套几句,而太子伤重,只会安置在后院。
众人分开搜寻后院。
潜到西厢房附近却见一女子捧着一碗药正要推门进屋。
就是这里。
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骚乱声也同时传来,显然自己人的踪迹已经被人发现。
终究是我快了一步。
青年一掌击开门扇,拔剑冲进了屋内,循着屋内人吐息声音的所在一剑刺去。
他与太子武功不过伯仲之间,原以为太子重伤之下必无法还击,不想那剑尖竟被人牢牢夹在了两指之间。
待看清屋内的人,青年如冰水浸身。错愕了半晌,惶惶然松开了握剑的手。
“怎么会是……”
屋内的人轻挥袍袖,只听铮然一声,宝剑断作两截被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