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恨》唐小糖x

6、第 6 章

　　白绍安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发亮了，身边的程季琛还在睡着，他慢慢的支起一只胳膊来，懒洋洋的把头靠在上面，盯着旁边那人的睡颜出神。
　　他长得并不十分英俊，没有一双能够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眼睑下有因为睡眠不足而形成的淡淡的青记。鼻梁却很挺，像是上好的手艺师傅静心雕刻出来的艺术品，嘴唇的弧度略略的有点弯，显得这个人有点薄情。
　　他还没看够，正想伸出手去碰一碰，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一双臂膀搂住了腰身：“大早上的你不好好睡觉，看我做什么？难道是昨晚还没做够？”
　　昨晚他到了半夜才有机会从戏班子里溜出来，到了程家，从后门进的屋，还没顾得上喘口气儿，就被等他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程季琛压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做了个遍。
　　“昨晚都快被你折腾死了，早就够了。”白绍安扭了扭身子，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了，抬眼盯着床顶上的幔帐出神，“人人都说程家三少爷风流倜傥手段超群，这盛名之下，倒不只是传言而已。”
　　“你知道就好。”程季琛被他一番夸奖，心里略有些得意，箍在他腰上的手也慢慢的用了点力道，“你们戏班子最近有些不大太平啊，我听说苏老板病了，谢先生又带回来一个刚从宪兵队出来的犯人，好像就是那个什么常筱菊？看这闹的，鸡飞狗跳。”
　　白绍安跟苏瑞生一样，他也不喜欢那个常之华，只有谢天明当他是个宝，千好万好的捧在手心上。他倒不像苏瑞生那样，是因为嫉妒，就是看不惯常之华那副倒了嗓子就要死要活的模样。谢天明用的什么法子把他从宪兵队里捞出来的他不知道，但是一定落下了人情，说不定还落下了把柄。他见不得自己的师哥为了这么一个小戏子无端惹得一身骚，苏谢二人跟常家父子的那点渊源恩情，他略知一二。只晓得苏瑞生很避讳当年在北平的那段往事，表面上还装的对常之华挺客气。
　　他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没由来的不喜欢，觉得他生的一副刻薄相，看着就是倒霉的主儿。一张嘴薄薄的，轮廓却很锋利，还偏偏很多座儿都觉得他好看。梨园大会上，就是他那张嘴给自己惹出那么大的祸端，能怪的了谁。
　　他冷哼一声，从程季琛的臂膀里挣脱出来，靠在床沿上，两只手臂抱在胸前，两条腿却扭了个弯儿，伸过去跟程季琛的腿在被子底下纠缠成一块儿：“我说呢，咋老有座儿说那个常筱菊有我师兄当年的范儿，搞了半天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程季琛听的直想发笑，两条腿在被子底下跟他玩的尽兴，嘴巴上也没停着：“怎么，这些往事你的两位师兄都没有告诉过你？”
　　“说过一点儿，”白绍安忙着应付他的攻击，说话有点跟不上趟，“我怎么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之华，就是现在的常筱菊啊。他们离开北平的时候，那小子还没登台呢。”
　　“你这是嫉妒？”程季琛整个人欺身压了过来，凑在他的耳朵边上悄悄问，“嫉妒他比你好看？还是嫉妒他被你的师兄宠爱？”那个常筱菊的戏，他倒是听到几次，算不上特别好，总觉得还欠火候。不过他的大哥似乎对这个常筱菊青眼有加，这其中的许许多多猫腻，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是他该管的范畴了。
　　“我嫉妒他？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嫉妒的？”白绍安翻了一个白眼，被子下的脚也不动了，语气里很是不屑，“只不过是年纪小罢了，我师哥又不是专门只对他一家独好。”
　　程季琛眼珠骨碌一转，笑道：“小孩子心性，对了，昨晚你半夜才来，我等你的时候听来一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情？”
　　“你昨天半夜出来的，应该还不知道，”程季琛伸出手重新把他揽到臂弯里来，得意的笑道，“小日本驻守上海的坂田大佐，怕是看上你师哥了，打算今儿一早就去你们戏班子里请他出来唱戏。”
　　白绍安被他说得背脊上一凉，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什么都不玩了，从他臂弯里稍稍坐起来一点：“到底怎么回事？三爷你说清楚。”
　　“莫急莫急，出不了事儿。”程季琛心里有数，这事儿有程仲平在掺和，出什么事儿都不会落到谢天明的头上，“昨天晚上，我二哥跟我说，那个坂田，经过别人的介绍，看上了你们戏班子，想请过来给他唱一场堂会。盛传他这个人不爱旦只爱生，怕是看上你师哥了罢。”
　　白绍安听完这段，哪里还坐得住，登时就跳起来找衣服穿，胡乱之下抓错了衣服，将程季琛的衬衫穿到了自己身上。他本来就生的娇小，穿个西装都要特别订做，这一穿错，就更显得宽大了，那衬衣的袖子长长的盖住了他的手，他也顾不得了，将错就错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他还没把马甲套到身上，就被背后的一只手拉住了，那只手的主人把头凑到他的肩膀上来，直呼呼的热气全都呼在他的耳朵边上：“你穿我衬衣的样子真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按在了床上，那只手又开始不老实的解他的扣子。
　　“别….”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呼声，“我得回去看看，我师哥他…”
　　“放心吧，有我二哥在，万事都好办。”手的主人已经解开了他全部的衣扣，“再来！”

　　坂田的车队停在鸿福戏班门口的时候，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许多临着鸿福戏班那院子住的人们，偷偷的开起一丝小小的门缝，从门缝里边望着被堵的森严结实的小巷。
　　那派头确实不小，四五辆轿车开进并不宽敞的小巷，从车上下来的都是穿着笔挺军服的日本军人，整齐划一的绿色军服，擦得闪亮的军靴，踏在地上发出一种沉重的声音。
　　他们下车之后就开始从车上搬运东西下来，一口一口沉重的大木箱子，上头有着精致的纹路和繁琐的花纹，放在地上的时候扬起了不小的烟尘，不知道里边都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等所有的东西都搬动妥当，从最后一辆车子里下来一个矮小的男人，他穿着标准的陆军军装，一双军靴严丝合缝的套在脚上，露出一截被泥水溅湿的裤管儿。哨兵看到他下来，喊了一声敬礼，站在道路两旁的士兵立刻全体站立敬了一个军礼，军靴踩在地上发出的巨大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以一种迅疾的姿态将戏班子的门槛踏破。

　　谢天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这么的快，快到他还来不及安排打点这一切，就要面对这攻城略池般的风暴。
　　他安顿好了常之华，关上门，才把一直侯在门边的小五叫道跟前来：“小五，你去你师兄那儿看看，看看他醒了没，若是没醒，就不要叫醒他。若是醒了，就伺候他喝药。他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出去办事去了。”
　　小五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慌慌张张的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转过头来问道：“师哥，那门外的日本人怎么办？”
　　“待会儿不管外头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要出来看，若是你师兄问起来，你就说隔壁死了一个人，正在办丧事。”谢天明低了头敛了眉眼，声音又轻又软，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切记切记，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看。”
　　小五这下子醒了，完全明白了，谢天明这恐怕是要拿命去填外头的那笔糊涂账，他一下子就觉得心都空了，迷迷糊糊之中只来得及扯住谢天明的一截袖子：“师哥，你，你不能…..”
　　谢天明低头看了看他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还是那么的小，没有完全长大的手：“有什么不能的？师哥以后可能不能再教你唱戏了，你自己要好好练，别偏废了。”说完，他将他一直攥着的手从袖子上放下来，转过身去，像是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道：“外头那帮子人若是肯放过你们，你就带着你师兄和之华，去找程家二少爷程仲平，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应该是肯帮你们一把的罢。”
　　他了解程仲平这个人，倘若是要他拿大价钱大精力出来去帮忙，恐怕是办不到的。但若只是小忙，以他谢天明的面子，要做成这件事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与程仲平之间的情义，虽说不上多少深重，却也是经过多年岁月的沉淀，若他今天不幸身死，要他替他安排一众师兄弟的出路，相信他可以为他安排妥当。
　　他说完这些话，看到小五还呆愣愣的站在那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挤出一个笑容：“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吧。”自己则整了整衣摆，扣好了长衫的盘扣，转身朝大堂走去。

　　坂田喜欢昆曲，是从一次苏州之行开始的。
　　那次的宴会觥筹交错，主人家请来了苏州最有名的评弹世家和昆曲班子过来助兴。评弹唱的那些个东西坂田不懂，小腔小调的他也不爱听，席间朝主人家示意了好几次，总算换上了一直候着场子的昆曲班子。
　　那天的那出戏，唱的是一出《小商河》，讲的是岳飞传里的一段故事。金兵再犯中原，岳飞令杨再兴拒之。杨乘雪驰至小商河，大败金兵；而河水未冻，被雪掩盖，杨追袭，马陷河中，被金兵乱箭射死。
　　武生扮演的杨再兴一亮相，就吸引了坂田全部的注意力。坂田出身于武士世家，生来就受到武士道精神的熏陶，他一直就不喜欢那些扭扭捏捏的小腔小调，却独独偏爱充满阳刚之气的戏剧。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昆曲，当即就喜欢上，后来听人说北平有位京城第一老生，唱遍北平城红极一时，可惜三七年之后就不再登台了，很是失望了一阵。来到上海之后，又有人向他推荐了鸿福戏班，说是上海最红的戏班子，生和旦都极其的出名，当下就决定要来拜访拜访，一看究竟。
　　谢天明到大堂的时候，大堂里已经站满了人，左边右边两排整齐的士兵立在那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坐在客座的第一个位置上，地上摆满了一口一口红色的漆色箱子，不多不少，整整八箱：“这是？”
　　军官模样的人站起来，朝着他略一点头，用略带点生硬的中国话问：“苏老板？”
　　谢天明摇了摇头：“我师兄病了，鸿福戏班现在是我在主事，我姓谢，谢天明。”
　　军官挥了挥手，立刻有几个士兵上前，将地上的八口箱子全部打开，一刹那，整个大堂都被金光照亮。八口箱子，第一口里装的全是金灿灿的金条，剩余的七口则都是各式各样的头面戏服，满满的摆了一圈：“谢老板，我是诚心来请你们为我唱一场堂会的，这些都是送给你们的礼物，还请笑纳。”
　　谢天明没动，他看了看地上那些箱子，又看了看那军官，一字一句回答道：“我若是不答应呢？”话音未落，已经有士兵咔嚓一声将枪上了膛，举起来对准了他的额头：“竟然敢驳坂田大佐的面子，你活的不耐烦了？”
　　有年纪小的孩子，看到这个阵仗，吓的尖叫一声，就要往谢天明怀里躲，谢天明握紧了拳头，将几个孩子都护到身后，他把头抬起来，望着坂田道：“坂田大佐，我这些小师弟年纪还小，没见过世面，你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不要吓着他们。”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上突然传来砰砰砰三声声响。
　　屋子里的人听到声响，一下子都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男人倚在门口，拿着手中的文明杖一下一下的敲着门上的玻璃。
　　是程仲平。
　　谢天明一转眼就看到他了，他今天没有戴平常戴惯了的那副眼镜，显得眉眼之间有些空旷，灰色的西装搭配一根色彩繁复的领带，一根黑色的文明杖抄在手上，看起来像个花花公子，竟让他觉得有点儿陌生起来。
　　程仲平看了眼屋子里的人，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的将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这才收起文明杖，向着坂田笑了笑，道：“坂田大佐，中国人有句老话说的好，这打狗，也得先看主人呐。”